李商隐选择玉阳山修道,乃因他之前100多年的唐睿宗时期,玉真公主也曾在此修道,从而使玉阳山成为唐代道教圣地。李唐一朝的道士中,女性占了相当比例,世人称为女冠。其来源,一是有着皇室血脉的公主,二是因各种原因放出宫的宫女,三是官僚士绅家庭的侧室,因家庭变故而入道。
显然,上述三类女冠虽然出身不同,但大抵来说,都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且见过世面。其时,文人与女冠交往不仅为社会所宽容,并成为一时之风尚。玉阳山的松风白云之间,李商隐炼丹打坐、采药赋诗之余,常与这些女冠来往, 并和其中几位女冠有过或长或短的爱情———他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诗,有不少就是写给她们的。
今天,诗人和书法家已成职业———至少是半职业,但古代,写诗和写字原本是一个士人必备的基本技能,如同今人会开车会用电脑一样,原不藉此成名或谋生。因而,对许多诗人而言,他们写诗便如同我们写日记,不过用以记录生活,感怀人生,用诗歌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李商隐的诸多朦胧难解的诗作,便是他基于种种考虑,没法明白地把他的人生经历和盘托出。比如他与女冠的爱情: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诗人与一位如同仙人般的女冠有饮宴之约,但时间早过,美酒冷凝,女冠却爽约了。诗人惆怅不已,想象她在寒冷的雪夜,独自出没于冰清玉洁的琼瑶仙境。
杜甫曾略带骄傲地自称其家族“奉儒守官,未坠素业”,与此相仿,李商隐家族也相差无几。年轻时,李商隐也像杜甫那样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事实上,唐朝诗人中,除极少数人外,大抵或多或少地怀有这种兼济天下的情怀。但是,随着两次应试名落孙山,敏感而自负的李商隐由衷地失落。于是,他接近并沉溺于道家。不过,他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家,他只是用修道来作为抵挡科场失败的盾牌,并在与宋华阳姐妹等女冠的绯闻中,借爱情弥补科场失意。唯其如此,尽管号称学道玉阳,尽管隐居深山,李商隐对国家大事却一刻也不曾忘怀。比如,当他出没于玉阳山的白云之间时,从长安传来一个惊人消息:甘露事变。
安史之乱后,宦官势力坐大,尤其是德宗委任宦官掌管禁军成为定制后,宦官更是为所欲为。826年,李商隐15岁那年,宦官甚至杀掉了敬宗,另立文宗。文宗即位后,寻机谋诛宦官,挽回皇权。835年,在文宗默许下,李训等人以观甘露为名,将大宦官仇士良等人骗至禁军后院欲斩杀。事泄,李训、王涯、贾等一大批高官被灭门,死难者达1000多人,史称甘露事变。
甘露事变后,宦官势焰更炽,皇帝的废立与生杀俱在其掌握,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有一次,文宗问周墀:我像前代哪个君主?周回答说,陛下尧舜之主也。文宗叹息说,朕岂敢比尧舜,周赧王和汉献帝还差不多。周墀说,这些亡国之君,岂能和陛下您相比?文宗恨恨地说,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诸侯,我受制于家奴,两相比较,我还不如人家啊。说罢,泣下沾襟。
甘露事变的消息传到玉阳山,李商隐愤怒而焦虑———愤怒于宦官势力不可节制,焦虑于国家前途难以预测。这位香火与符 中的道术爱好者,瞬间还原成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儒家。他一连写了四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此诗有一个背景:甘露事变引得天下哗然,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愤而上书指斥宦官擅杀。李商隐闻讯,对刘从谏表示支持,并对他寄托了极大希望。
一个不第的书生,一个在深山里沉醉于爱情的半真半假的道士,当他从科场失意中抽身而出,从情场相思与相恋中也抽身而出时,他关怀的,仍然是天下得失,社稷安危。
身似浮萍,顾念江海;生如草木,记挂大山。我们今天称颂唐朝之隆之盛,我以为,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彼时的知识分子,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而他们对国家大事的指指点点,不论皇帝还是当政者,一般都有容人的雅量。因此,唐人之盛,盛在胸襟;唐人之隆,隆在气度。
结束永乐客居后,会昌五年(845年)秋天,34岁的李商隐再次奔赴长安。在永乐城西不远处,他将经过一座古老的渡口。这渡口,甚至比蒲津渡还要知名。那就是风陵渡。
自连霍高速东行,过潼关古城不久,折而北向,是横跨于黄河上的风陵渡大桥。过桥,便到了风陵渡镇。李商隐曾乘舟渡过的风陵渡,在镇子西南侧,隔着黄河与潼关遥遥相对。
风陵渡因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广为人知———渡口的一家客栈里,16岁的郭襄通过一群南来北往的旅人之口,听说了神话般的杨过,并随即神奇地见到了他。一见杨过误终生。多年以后,大彻大悟的峨眉派开宗始祖依然无法忘记少女时代的那个风雪之夜,她给徒弟取名风陵,以此纪念寒风呜咽,雪落黄河的风陵渡。
李商隐从风陵渡过黄河,来到巍峨的潼关城下。这座有“关中锁钥”之称的名城,一生中,李商隐将多次进进出出。不动声色的城楼与高墙,看着这个来去匆匆的背影。匆匆之间,青春到迟暮。
万里风波一叶舟
李商隐的远行,是在对娇弱多病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的不舍中,迈出第一步的。
种种迹象表明,迎娶王氏之前,李商隐似乎还有过一次婚姻。不过,妻子为谁,结婚多久,有无子息,一概无考。总之,846年,与王氏结婚8年后,王氏生下一个男婴,这时,李商隐已经35岁了。李商隐给儿子取名衮师,小名白老。
白老这个奇怪的小名,和著名诗人白居易有关。白居易晚年居洛阳,过着优渥的生活。他非常喜欢李商隐的作品,曾经对李商隐说:我死后能够投生做你的儿子,就心满意足了。白居易去世那年,王氏产子。李商隐相信冥冥之中或许真有某种轮回,于是有了白老这个小名。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在李商隐笔下,衮师一岁识字,四岁知礼,长相俊美,心性聪明,但长大之后,却根本没有写作才华。温庭筠和他开玩笑说,“以尔为乐天后身,不亦忝乎?”
当然,这些都是李商隐没法看到的了,他将在47岁那年匆匆离去。那时候, 衮师11岁———与李商隐丧父时相差无几———但衮师更为不幸的是,母亲在他5岁时即去世,他不得不长期寄养在亲戚家里。
会昌六年(846年),即衮师出生那一年,武宗崩,宣宗立,李党失势,牛党见用。尽管李商隐非李非牛———李党掌权时,他没得过好处,而牛党上台,却把他认作李党,他的日子更不好过。对长安的极度失望,以及为了一家人生计,次年,李商隐不得不远走岭南———他接受了新任桂管观察使郑亚之邀,入郑亚幕任掌书记。
桂管观察使治所在今天的广西桂林。西安到桂林,飞机不过两小时,但在遥远的唐朝,却是漫长得令人心悸的漫漫长途。
在长安郊外告别送行的妻儿后,李商隐跟随郑亚踏上了奔赴南方的路。他们三月初出发,中间经历了闰三月和四月,直到五月初才抵达,耗时整整3个月。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