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3006期 >2023-12-30编印

相见时难(一)
叶嘉莹讲诗歌
刊发日期:2023-12-3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同向春风各自愁
  作为地名,永乐隐隐透出命名者的美好愿景。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全国有众多名叫永乐的地方———我去过的永乐就有六七个之多,如奉节永乐、古蔺永乐、仪陇永乐、遵义永乐。与这些南方的永乐相比,北方的永乐更为质朴———我看到的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北方小镇,风尘仆仆的街区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麦地。距镇子只有几公里的南边,黄河滚滚流过。唯一显出这座北方小镇显赫过去的,是一座称为永乐宫的道观。道观是为纪念全真派祖师吕洞宾而建的,地方史料记载,吕洞宾就是这座小镇的子民,修建者是因金庸小说而大名鼎鼎的丘处机。幽深的院落里,几进大殿次第排开,元代的楼台与壁画,都暗示这座北方小镇曾经有过不同凡响的当年。
  是的,李商隐时代,它既是一座舟车辐辏的商旅重镇,也是永乐县治。
  安定城楼怅望次年,也就是28岁那年春天,李商隐又一次前往长安。这一次,他终于顺利通过关试,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虽然只是一个九品的小官,但既意味着李商隐成功释褐,由民而官;同时,秘书省职位清要,唐朝的许多宰相,年轻时都曾供职其间,向来被看作后备人才储备库。
  然而,屁股还没坐热,来自牛党的报复就到了:李商隐调任弘农县尉。
  县尉是一个尴尬的职务。一县之中,县令为主官,其下有县丞、主簿等佐官,县尉的地位则在县丞和主簿之下,主司刑罚治安。在李商隐之前,有三位同样著名的诗人曾被任命为县尉。一个是高适,一个是杜甫,一个是白居易。高适做过封丘县尉,并为此写下了沉痛的诗篇:“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正是为了不违心地去拜迎官长,不去鞭挞黎庶,毕生都在寻找机会进入官场的杜甫,被任命为河西尉后,把它当成一桩苦差事而推掉了:“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白居易虽然出任了周至县尉,但他消极怠工———县令让他抓人催赋,他装病不上班。这个鸡肋般的职务,白居易讥之为趋走吏:“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
  但李商隐接受了任命,赶赴弘农履新。不过,很快,他就与上司意见不合而去职。此后,他短暂游幕于华州和岳父王茂元调任的许州。 当他再次应吏部试后, 授为秘书省正字———这一职务, 比3年前的校书郎更低———终于再次回到京城。但就在这年冬天,含辛茹苦的母亲去世了。
  接下来是走马灯般的丧葬,他把母亲、姐姐、侄女等几位亲人都一一入土为安———用李商隐不无骄傲的话来说,经他努力“五服之内,更无流寓之魂;一门之中,悉共归全之地”。按制,他还得为母守孝。为此,他举家迁往永乐。因为,以孝子身份留在长安,不可能进行政治活动;其次,他一直倚为靠山的岳父也死于军旅;复次,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永乐隶属蒲州,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也是极为重要的交通要道。几字形的黄河,右边那一竖自内蒙古直线而下,将北方大地劈成两半,是为山西和陕西的自然分界线。黄河在从由北向南的竖流变为由西向东的横流时,其东北方那块土地,就是永乐以及蒲州(即今天山西运城一带)。自古以来,这一地区既为交通要津,又有丰富的池盐,故而远古时起,就是先民生息之地。传说,尧在这里建都,舜在这里耕种,伯夷叔齐在这里采薇,唐玄宗宠爱万分的杨贵妃在这里出生。
  对李商隐来说,永乐既有故居可住,可以节约在长安的开支;同时,这里离长安和洛阳又近在咫尺,并处于交通要道,能够及时获取最新政治动向,是一个进退皆宜的好去处。
  两年时间里,李商隐半隐永乐。“走马兰台类转蓬”的宦游,一下子变为轻松幽静的赋闲———他住在简陋的老屋里,饮的是松醪酒,弄的是琴与瑟,精心种树,细致栽花,不时游赏周边山水。中国士大夫的一个古老传统就是,当他们遭遇政治上的挫败后,寄情山水便犹如受伤的野兽躲到角落里自舔伤口。雄奇或清秀的河山如同一剂剂良药,慢慢抚平他们身心的创伤。
  尽管如同斧钺般的黄河劈开了北方大地,但自古以来,交流和沟通的意愿谁也无法阻挡。李商隐客居的永乐,有一道始建于先秦的浮桥,名为蒲津渡。
  《读史方舆纪要》将蒲津渡列为山西重险之地。历史上,黄河常成为不同势力的天险,浦津则是兵家必争之地。张说称之为“隔秦称塞,临晋名关,关西之要冲卫,河东之辐辏”。先秦以降的两三千年间,这里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战国时,秦昭襄王第一个在蒲津渡上架设浮桥;汉武帝则在河西修筑关隘。到了唐朝,蒲津渡处于长安至太原驿道上。其时国力昌盛,远迈前代,于是,开元十二年(724年),一个超级工程动工了———工程耗费了全国铁年产量的五分之四,铸造成8尊各重8万斤的铁牛,以及牵铁牛的铁人、固定船只的铁柱和铁山、绞盘等物。8尊铁牛分置两岸,将波涛中的浮桥牢牢牵挽。行人迈步浮桥,如履平地。到了宋朝,一场大洪水将铁牛冲进河里,于是发生了曾入选小学课本的怀丙捞铁牛的故事。
  李商隐客居永乐期间,他在京城时的朋友任畹,在蒲津渡两岸修建了一些亭台。亭台落成之日,包括李商隐在内的一批文人受邀前往参观。李商隐为之写下一首七律,感叹说“独留巧思传千古,长与蒲津作胜游”。
  永乐两年,平静而安逸,终其一生,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少。如果还要再找一段的话,差可比拟的是20多岁时,第二次落第后的玉阳山学道。
  济源以西,平原渐尽,山脉突起,连绵西北。这就是玉阳山。尽管玉阳山的主峰不过1200余米,与西部动辄五六千米的极高山脉相比显得十分低矮,但因置身于一马平川的平原边缘,看上去仍显得巍峨雄奇。
  如果说今天的玉阳山只是一个区域性旅游景点的话,那么,在杳然远去的唐朝,它的名声远比今天显赫。这片葱郁的山峦,与首都长安和天潢贵胄密切相关。
  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李唐则是它的黄金时期。盖李唐皇帝把道家始祖李耳(老子)认作自家祖先,故而对道教大加尊崇。极盛时,据考证,全国道观多达近2000所。唐代文人士子,大抵好道———贺知章、李白、顾况、施肩吾、皇甫颖以及李商隐等人,都与道教有极深渊源,要么做过道士,要么修过道。
  李商隐修道的地方便是玉阳山。自济源城西行,只需 20来分钟车程便进入了山区。玉阳山分左右两峰,中夹山谷,一条小河顺谷流淌。当然,千载以后,已经没有人能够准确指出,李商隐修道的地方到底在谷内还是山上。
  玉阳山系王屋山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王屋山,因入选中学课本的《愚公移山》而家喻户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王屋山麓有一条小河叫玉溪,李商隐曾说“故山峨峨,玉溪在中”,并以之为号:玉溪生。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