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才第一次大哭起来。
已是凌晨两点,坐在还有积雪的岩石上,看着远处朦胧夜色中还裹着白雪的茫茫大山,想起远在万州,刚刚小产,自己却无法照顾的妻子以及公路上的烦心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泪水纵横,哭声苍凉。
方世才今年二十八岁,一九九五年从西昌农专毕业后,分配到竹贤乡作农经干部。而作为同班同学的妻子蒋银清则分配到万州区天城水电系统工作。两人一九九七年初结婚后,一直天各方。
方世才一九九五年一到下庄就融人到下庄人当中。下庄人每家每户都给他准备了一张床,一个碗,一双筷子。而他自己的寝室,也像公共汽车一样,任村民们自由进出,休息。
修路开工不久,方世才到县城开会,听说妻子小产的事。他多想回到妻子身边,给她一丝安慰。但作为公路建设指挥长,他深知工地上离不了他。会议结束后,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怀着内疚和矛盾的心情,赶回到庄。谁知,工地上,他走前和村干部研究定下来的事,一个也没落实。他气愤极了,为此,第一次同毛相林红了脸。
一九九八年农历六月初九,方世才到万州参加学习期满。看见腆着大肚子的妻子,他很想留下来陪陪她,但他更放心不下的是下庄的公路。刚买好回巫山的船票,妻子连称身体不适。急送检查,不足七个月的胎儿无法保住,只好剖腹取出。方世才望着宝贝儿子兴奋不已,急忙给乡政府打电话。电话不通,他又给骡坪区委一个干部打电话,请他转告乡领导,代为请假。这一回,方世才在家里呆了四十二天,认真服待母子俩,尽情享受了一番家庭的幸福与温馨。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四十二天,因为没与乡里衔接上,被视作旷工处理。中期干部考评时,他被评为不称职。
方世才有着山一般倔强的性格。对于这个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考评结果,他没有作任何的解释和说明,仍然一头扎进山里,扎在下庄的公路上。
然而,不知怎地,这消息传到了下庄。下庄的村民心头不服气,纷纷要找上级论理:"方同志为咱老百姓累死累活,这样的干部不称职,哪样的干部才叫称职?"
一九九九年六月,方世才到县城办事,顺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妻子劈头盖脸地下了最后通牒:"孩子都快满周岁了,你再不回来,咱们就离婚!"这时,话筒里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方世才心里难受极了。是啊,还是在襁褓中见过儿子,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儿子长得什么样,怪不得妻子无情。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要求妻子:"签字的事,能否宽限几天?"
本来与妻子说好了回万州过春节,可他在东北当兵多年的弟弟和远嫁外地的两个妹妹要回老家坪南过年。大家团聚一次,很不容易。而且,他读书的费用,全部是两个妹妹外出打工挣钱供给的,他能不回去吗?正月初四,方世才送弟妹出巫山,本想回万州一趟,哪知春运期间人流如潮,上船后下不来,一下子被拖到宜昌。回到巫山时,假期已满,他只好直接到了竹贤,再也没有时间回万州。
八月七日,在方世才再三的恳求下,妻子带着一腔怨气,带着已满周岁的儿子来到了竹贤。在巫山码头,方世才伸手去抱儿子,儿子惊恐地扭过脸去,叫他喊爸爸,儿子理都不理。 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俨然一个深山野人的方世才,吓得儿子直往妈妈身后躲。此情此景,方世才心里一阵阵发酸。
第二天,他带着妻子、儿子来到下庄工地。蒋银清惊呆了,她不敢看脚下的沟谷,更不敢望头顶的悬崖。听说方同志的爱人来了,下庄人从家里拿来了上等的猪蹄、新鲜的蔬菜,小房间里,放了一大堆。此时此刻,蒋银清开始明白丈夫在下庄老百姓心中的分量,也开始明白他为什么没把自己和万州的家放在心上。心中的怨气已消去大半。然而,第二天,夫妇间又掀起波澜。方世才一早就上了工地,因为忙,竟忘了妻子初来乍到,没有吃饭的地方。妻子中午饿了一顿肚子,直到傍晚,才在乡场上的一个小店吃了点面条。天黑尽了,方世才回到家,见妻子把两人的合影全撕了,扔在地上;包裹也已打点好,搁在一边。他顿感情况不妙,赔了一夜的笑脸,说了一夜的好话,总算说得妻子回心转意,破涕为笑。第二天,他认认真真地呆在家里,陪妻子、哄儿子。中午时,他突然听见儿子喊了一声爸。这可是孩子出世之后,第一次叫爸啊!他欣喜若狂,当即抱起儿子,在他的小脸蛋上不停地亲吻。亲完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早已沾满了儿子的脸蛋。唯有此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作父亲的幸福和甜蜜。 然而更多的,还是那份对妻儿的沉重和歉疚。
天黑下来,一家三口沉浸在快乐和温馨中。突然,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沈庆富从岩上摔下河去了!"方世才看看妻子,又望望儿子,抓起手电筒,就直奔出事现场。收拾遗体,处理后事,回到乡政府已是两天以后。方世才给妻子商量:明天就送你娘儿俩回万州。
见丈夫成天忙得要使"分身术",蒋银清同意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八月十四日巫山港趸船上,方世才抱着儿子,儿子的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经过几天的接触,他已接受了眼前这个“野人”就是他爸爸。“乖儿子,爸爸中秋节一定回万州来抱你!”方世才声音哽咽,难舍难分。
蒋银清接过儿子,从丈夫大半年来第一次交给她的四百元钱中,抽出一百元,硬塞给方世才:"你日子也够苦的了,一定要保重身子,注意安全,早点把路修通。没有钱时,给我打个电话!"说完,便登上了船。船启动了,妻子站在船舷,向丈夫挥手告别,小儿子也在妈妈的怀里,把小手舞个不停,嘴里不停地喊:“爸爸,爸爸!”
船走远了,母子俩的身影也渐渐模糊,可方世才分明听见儿子的喊声还在大江上空飘荡,儿子的呼喊一直延伸到竹贤下庄……
十月五日,中秋节早已过去,国庆节放假已是第五天。方世才匆匆地从下庄工地赶到骡坪区公所给家里打电话,为又一次食言向妻子和儿子道歉。电话通了,传来妻子冷冷的声音:“你还知道打电话呀,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呢!”
方世才正欲说点什么,电话挂断了。
听到话机里传来的“哪哪”声,方世才默默无语两眼泪。见此情景,站立一边的区委书记刘敬安心情同样不好受, 便安慰道:“电话号码留下来,过几天,我们以骡坪区委的名义邀请她来作客,给她讲讲下庄人的故事……”
(转载原《万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