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桂花香》。卢先庆 摄
陈嗣红
夜晚的峡江小城，灯火阑珊，“三峡之光”的炫目光影，在江面与城市的上空交相辉映。滨江路热闹非凡，人们收起白天匆忙的身影，悠然闲步在习习江风之中，十分惬意。
夜已深浓，散步的人们渐渐归家，城市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临近中秋，明月高悬。高悬的月亮在朵朵白云的映衬下，幻化成各种姿态，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蓝色荧幕，月亮星星白云在风的导演下，上演着人间的、神界的、魔界的各种不同的神秘故事，还有月宫的仙女们正在为中秋盛宴奔走忙碌的身影。
江面如镜，岸边倒映的路灯，给江中的明月装了一个漂亮的宝石相框，十分精致，也十分美丽。但此刻的思绪却穿越到古时江月的意境之中，“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空气中有暗香涌动，一阵浓过一阵，原来又到桂花香浓时。去年的满城桂香，仿佛还在山的那边，她们还没来得及走远，又急匆匆被峡江的风吹回，不禁感叹，时间，真的只在眨眼之间。
仰望天空，微闭双眸，让蟾宫香馥洗去心中尘埃，尽力寻找凡尘之外那清影所在。桂枝在月中摇曳，是吴刚在伐桂采花酿酒吗？但不知他的仙酿为何人所酿？有人说，是为那一年一度的中秋盛会。十五之夜，仙人驾上桂叶舟，侠客骑着桂枝，各路神仙正从四面八方赶往月宫，如约赴那嫦娥的中秋盛宴。水晶宫里早已是“红芳金蕊绣重台”，玉皇亲临，也只为那千年佳酿。仙乐悠悠，众仙畅饮，微醺的嫦娥挥袖舞蹈，舞姿寂寞幽怨，不知后羿是否能嗅到桂酒的芬芳？看得见嫦娥的舞蹈呢？吴刚捧着他的桂花仙酿，在他永远也伐不完的桂树旁，落寂地自斟自饮。他在等待，等待那个“低倾玛瑙杯”的心仪之人，其实，他的仙酿只为她而酿……
茨竹垭的农家小院，一棵很高大的桂花古树，八月花开，香飘十里，引来很多爱花之人前来观赏。虽年年桂花满树，但从不见主人摘来酿酒或者做成花蜜，他们喜欢桂树，只因桂花清香，桂树吉祥。童年的家里极其困难，但小女孩爱美的天性不会因为贫穷而丧失，每天打猪草，也会采些野花野果，拿回家插在空酒瓶中，四季的姹紫嫣红，让破旧的窗台有了光亮。茨竹垭的浓香桂花，必定是挡不住的诱惑，向主人家讨要几支，如获至宝，每天都会去嗅那香味，生怕飘走不见。落下的干花已变成褐色，但仍有余香，也不舍得丢弃，会收集起来夹在书里很久。
喜欢骡坪的秋天。喜欢满山斑斓的五彩林，那自然天成的色彩，像画家绘在大地的油画。也喜欢看落叶缤纷的样子，寻枯草下泥土里正孕育着的新一轮生命。那时候，喜欢在林子里、田坎间像风一样自由奔跑，顺手采一大把恣意怒放的野菊，插在母亲的宝贝青花罐子里满屋浓香，秋天的艳红木瓜子如生命之火在枯草之上熊熊燃烧，冬天的紫珠像水晶珠链一串串密密麻麻镶嵌在枯枝上，高级但不张扬。野杮子插在瓶子里，有凡?高的《向日葵》那么热烈。也喜欢将带花的桂叶、鹅黄的银杏、深红的橡籽树叶等各种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叶子贴在影集中，让秋天的灿烂留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闲时翻开，每一片树叶都记录着一个故事，突然觉得生活很浪漫。当第一缕桂花的清香在空气中与之相遇，当第一片彩叶落在你的头上，故乡骡坪的美就深深地刻在了心底，后来成为一种乡愁。
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中学，那个时候眼里只有宝黛的爱情故事，无关风月，只为两个纯洁而孤单的灵魂感动流泪。感叹宝黛对于自己既定的命运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两颗悲伤凄凉的心只能相互温暖。年长后再读《红楼梦》，竟被一碟宝玉送给湘云的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感动，从此，便爱上了《红楼梦》的饮食。宝玉挑剔到“枫露茶”要三四泡才算好，惊讶普通的茄子竟然要用繁复的烹饪方式来做成茄鲞……而最让人着迷的当数进上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就连百般挑剔的宝玉吃后，也觉香妙非常，赞叹为不凡之物。典集记载，桂花露为桂花蒸馏所得香液，有疏肝理气，醒脾开胃的功效，入汤代茶种种益人，入酒增味，调汁制饵，无所不宜。而治肝胃气，则有玫瑰花露。按书中所记载制法，将桂花采来学习治露，虽也蒸馏成露，香味口感都十分美好，但储存却成难题，总不得要领，至今如神话般存在于心中。《红楼梦》真是一扇奇妙之门。
外婆的燕麦炒面是记忆中的奢侈品，她在炒面里加一点糖和腊猪油，用开水调一碗油茶招待客人，算是很珍贵的茶点了。但我们喜欢吃干炒面，那种直入脑门的香味至今难忘，经常趁外婆去田里劳作的空档进屋偷吃。她将炒面藏在衣柜里，以为很隐蔽，等她发现时，瓦罐里的炒面已下去一半，外婆也只是嗔怪几句：“几个好吃佬，下次再偷吃就要挨打了。”看到《红楼梦》里面的“油茶面子”，突然就想起外婆的燕麦炒面，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于是，也弄来高山的燕麦炒熟，石磨磨成粉，加入熟花生碎，熟芝麻茸，添加自己蜜制的桂花糖，拌入特地用牛骨头熬成的牛骨髓油，调成油茶，滋润浓香，就权当是《红楼梦》的“油茶面子”吧！
发糕是童年的一个梦。小镇上的合作饮食店有专门卖碗儿糕的窗口，店员邹孃将一个个竹子编的小圆圈放满蒸笼，垫上纱布，舀入发好的米浆大火快速蒸熟，出笼的碗儿糕柔软得像果冻，米浆发酵后的特殊香味随着蒸汽飘来，馋得我们移不开脚步。由于家里贫穷，没有多余的钱满足我们的嘴馋，只能经常驻足在邹孃的蒸笼边，闻碗儿糕诱人的香味，久而久之，碗儿糕就成了童年的一个梦。后来，自己蒸米糕时，学《红楼梦》的粉糕将桂花糖加一起蒸，也别有一番风味。
邻居王伯是爱茶之人，当桂花正浓时，他会用滤布缝一个口袋，将绿茶装进去，摘一些桂花放茶里，晚上拿去挂在屋后的桂花树上，白天收回家中，避免太阳直射，夜晚复又挂出，如此反复几天，就成了浓郁香醇的桂花茶。小时候虽不爱父亲苦涩的绿茶，但王伯泡的桂花香茶却留下了美好印象。
不会喝酒，但却非常爱酒。“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认识桂花酒，是小时候学过的诗句，以为桂花酒只应天上有，从不曾想过，凡间的桂花竟然也可以拿来酿酒。开餐馆后，尝试用各种花果加糯米酿酒，但在众多的花果酒中，唯有桂花酒印象深刻，也许是吴刚的桂花仙酿早已种在了心里。酿桂花米酒其实很简单，糯米蒸熟拌入甜酒曲和桂花发酵成为醪糟，复加冰糖和桂花拌匀装入瓦罐继续发酵半年，成酒后滤去米渣，装坛继续醇化半年，再将桂花米酒清液转入瓦罐可以久存。这是传统的家庭米酒做法，口感绵柔浓厚香甜，是可以用碗喝的养生酒。中医大家徐文兵将传统技艺酿出来的米酒，赞叹为“琼浆玉液”。
也尝试用老白干直接泡桂花酒，但始终不尽如人意，虽有桂花的芬芳，但酒意浓烈上扬，容易喝醉。明明是花酒，应该是绵柔宁静才对，怎么会如此浓烈呢？后接触中药后，才明白桂花乃辛温之物，可散一切阴寒冷气，加上白酒的大热之性，这样泡出来的酒不浓烈才怪。于是，尝试加入滋阴的牡丹鲜花，将桂花的阳刚之气有所平衡。陈放两年，再来细品，前调浓郁的桂花香让人激情澎湃，后调淡雅柔美的牡丹花余韵沉稳悠长，好喝顺滑，让人有点小惊喜。但这些凡间的桂花酿，终不似吴刚的桂花仙品，那水晶宫如梦如幻的琼浆玉液一直是神圣的存在，唯有在心里虔诚敬畏。
中秋之夜，桂树之上，满月丽影。一年一度的蟾宫盛会已经开始了吗？唇边的浓薰寒香，早已将人带入月宫。仙人们醉意正浓，嫦娥的舞蹈带着桂香，那低倾玛瑙杯的良人早已醉卧在吴刚的桂花树下，正酽酽一梦……
希望今晚也能醉卧在桂花树下酽酽一梦，梦见蟾宫那人秘授制露宝典，酿酒秘籍。从此，沉醉于物候年节，听花开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