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964期 >2023-09-15编印

陈子昂的风骨(四)
叶嘉莹讲诗歌
刊发日期:2023-09-1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自甘寂寞的持守
  陈子昂所写的是两方面的悲慨。我借这个机会顺便再说一个人———张九龄,介绍另一种情况。张九龄是唐玄宗时一个有名的宰相,尽管他有才能,有理想,可是在政治斗争中,还是被小人打倒。因为小人用手段,用阴谋诡计、谗言毁谤,而君子不可以。张九龄被李林甫打倒后,他从宰相的身份被贬官做荆州长史,不是县官,是县长手下的属吏。
  我之所以要讲张九龄,是因为他也写过一组《感遇》诗。你看他所写的《感遇》是什么“遇”呢?他说“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所写的都是比兴,都用草木鸟兽来做比喻,然后里边有寄托———陈子昂的《感遇》跟张九龄的《感遇》都是这一类的作风。他说兰草的叶子春天的时候“葳蕤”,就是很茂盛的样子。“桂华秋皎洁”,他说桂花秋天开得非常有光彩,因为桂花是黄颜色的,很明亮。“欣欣此生意”,“欣欣”是长得活泼,长得茂盛,生意勃发;“生意”是一种生命的成长的力量;“欣欣”是非常美好的。我们形容草木茂盛,说欣欣向荣。有时候我们说花含笑,如果开得很好的话,花看起来在笑。假如这花已经很憔悴了,枯萎了,你看它像在哭泣。“自尔为佳节”,什么叫“自尔”?自己彼此,他是说兰叶跟桂花,它们彼此是各有佳节,美好的季节。前面两句是对举,一个兰叶是春天长得茂盛,一个桂花是秋天长得茂盛,你有你的生命,他有他的生命,你有你的才能,他有他的才能,“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它们彼此各自有一个美好的生命,各自有一个美好的季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可是你哪里想到有一些人,这里都是比喻,指山林隐逸之人。陈子昂讲翡翠鸟,用比喻说“谁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他是用美人来比当朝的人。其实不管是美人也好,是林栖者也好,那个欣赏的主人都是指当朝的人。“林栖者”表面上说的是隐逸的人,可是在这首诗里本来是有比兴,有寄托的,总而言之,就是欣赏兰桂的人,就是朝廷里欣赏你、知用你的那个人。“谁知林栖者”,谁知道有这么一类人欣赏兰草跟桂花的美丽。“闻风坐相悦”,兰叶和桂花芬芳的香气随风飘散,林栖者闻着香风,就来找兰叶跟桂花。“坐”是因此的意思,有时候古人犯罪了,说“坐罪”,是他因此犯了什么罪。
  张九龄就说“草木有本心”,不管是兰叶还是桂花,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芬芳,这个芬芳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屈原说“余独好修以为常”,天下人各有所乐,有的人喜欢名,有的人喜欢利, 而我所追求的是品德的完美。“修”是美,而且是完美、完整的。还有杜甫的诗说,“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葵花跟藿叶,它们总是向着太阳。是你要让它向太阳么?是它为了要向太阳讨好吗?不是。他说“葵藿倾太阳”是“物性”,是物之本性,“固”是一定,“莫”是不能,你一定不能“夺”,“夺”是用强力来改变。所以兰叶的葳蕤,桂花的皎洁,它们的芬芳美好,是草木的本性。“何求美人折”,何必希望有一个欣赏的人来折它?
  现在你看这三首《感遇》诗———陈子昂所写的“兰若”是不遇,“翡翠鸟”是遇而不得的悲哀,而张九龄所写的是不必求用,是自甘寂寞的一种持守。正如陶渊明所说,“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也就算了,我何必让人欣赏、任用,我可以完成自己品格的完美。
  伟大的诗人都有一个共通点陈子昂还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我们要简单地看一下,因为这首诗很有特色。
  陈子昂诗歌复古的成就在中唐时候就已经被大家所公认。韩愈的一首诗《荐士》里有这样两句:“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说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初唐已经有很多有名的作者,各有特色。“子昂始高蹈”,他说一直到陈子昂出现,“蹈”是踏上去,陈子昂才踏上了更高的一步。初唐有一些其他的作者,他们只注重文字的工丽,可陈子昂所表现的是情意的本质。而最能表现陈子昂掌握情意的本质的一首诗,是《登幽州台歌》。在《感遇》的“兰若”跟“翡翠”两首诗里,他用了比兴、寄托的技巧和手法。文学一定有技巧和手法,不然怎么表现呢?可是,《登幽州台歌》真的是以情意本质取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按照古人的韵的念法,这首诗都是押上声的韵。 这个“上” 字不念shàng,念shǎng。上声就是普通话的第三声。这个“者”字跟“下”字,这两个韵字都是上声第三声的韵, 我说过每一个韵都有一个名字,“者”和“下”都属于上声的“马韵”。
  讲这首诗之前,我们先看一看幽州台在哪里?幽州台有一个别名叫作燕台,还有一个别名叫蓟北楼。燕台是战国时候燕昭王筑的,又叫做黄金台。他筑黄金台做什么?“以求天下贤士”,就是说燕昭王筑燕台是要访求天下的贤士。燕昭王果然招了很多贤士,像乐毅等很有名的大将。所以燕昭王所筑的黄金台,后人叫做燕台。
  那么陈子昂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他什么时候登上了幽州台?唐朝的首都本来是在长安,可是那时北方有边患,有契丹的攻击,为了保卫国土,陈子昂就请求参军。陈子昂有很好的谋略,可是当时带兵的人武攸宜概不接受。而恰好他们在去攻打契丹的时候沿途就经过幽州。所以他登上幽州台,感慨自己的不得知用。屈原之所以悲哀,是说如果国家是太平盛世,你不用我没有关系,国家好好的。可明明国家有危乱,而我是有办法挽救这个国家的,还是不用我,这就是屈原之所以痛哭流涕的原因。所以陈子昂当时就感慨,写了《登幽州台歌》。《登幽州台歌》只有四句,而且是不整齐的,他把一切文学的技巧都放下,留下最基本的那一点感慨。它这么短,这么朴拙,但这么真诚,且非常扼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就是这时间的长久,空间的茫然,茫茫的天地,悠悠的宇宙。你一个人生不过百年的短小的生命,尽管有那么美好的理想,有那么美好的才智,可你完成了什么?你一旦消失了,就从宇宙永远消失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在这种时间的长久、空间的广远的对比之中,显示出人类的渺小,生命的短暂。人的生命终究不免于落空,不管你多么美好,没有人认识你的寂寞和悲哀。他把那么多的悲哀,而且是所有有才智有理想的人共同的悲哀,都集中起来,用这么朴拙的短短的四句话写出来了。
  这真是一首好诗,而且是不同常格的好诗。它不是五言也不是七言,它是长短句。它不在雕琢修饰,不在比兴寄托,它是很扼要地掌握了重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有才智的人共同的悲哀,所以古人的诗里面也常常写这种悲慨。
  宋朝词人辛弃疾曾经写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他说我不遗憾“古人吾不见”,古代的人我看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可是有我这么一个辛弃疾,我以为古代也应该有人了解。他欣赏陶渊明,写“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说我以前不认识陶渊明的好,等我历尽了世界的困苦艰难,我才认识到陶渊明的好。“梦中一见参差是”,我梦里见过陶渊明。可是尽管我欣赏陶渊明,陶渊明永远看不见,不知道世间有我辛弃疾。
  凡是这些杰出的伟大的诗人都有一个共通点。王国维写过天才与一般人的不同,他说天才不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天才所在乎的是什么?是一种更高远更长久的方向。他举例:比如一个人跟一些昆虫,昆虫在两步之内,它看的东西比我们人看到的东西清楚得多,可是它们不能见五步之外,人所能看见的高山远海,它看不清,因为它只能看见这一点。王国维说,人与人的不同就在这里。有些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一种计较上了,那高远的、更广大的就看不见,可是天才可以看得更高远。所以越是天才的诗人越有这种寂寞的悲慨。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