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熊 魁
这是我熟悉的村落。站在长江边的县城，用眼睛望见的这个村落，在公开出版的中国全图上找不到，不论多大比例尺。
元稹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里是观云的好地方，整个巫峡山川尽收眼底。可我从村民家中出来的时候，巫山云已散，曦光渐微，昼色加深，山顶山峁山梁山谷只剩雾了。雾也淡了，散了。先前的云海雾罩，支离破碎为一团团、一洼洼、一缕缕，继而成为缠绕在树梢上的一抹半透明薄纱；或如爷爷深吸旱烟后，缓缓吐出的一口烟，飘然而逝，却又嘬唆着吸回去，没了。我深度怀疑，这些树吸食了云雾。从化学上讲，树是碳水化合物，身子缺水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在你不经意中把这些水分子统统吸进肺里，保障顺畅地进行呼和吸的光合作用。凑近树身子，嗅一下，有湿润的感觉，有带着鲜泥青草味儿的水汽沁入鼻孔，这证实了我的猜想。太阳没有出来，通透的空气里游动着丝丝缕缕的云雾，整个空间仿佛巨大的容器，溢满微波荡漾的蒸馏水，村庄、农田、森林、人浮于其中，或是它们自己在水中的照影。太阳出来了。它要把大部分的水汽收走，太过湿润会溺泡坏树、草和花，要给它们一些阳光，让它们灿烂。身材纤细高挑的杉树柏树是女士，荆棘灌木草们像花童，把各种各样争奇斗艳的花儿献给她们。一年四季，它们在伟丈夫大山的怀里，变着戏法表演这样的剧本杀。
我蹲下身来，在一片林下草丛中发现了大量珍珠，碧玉。我喜不自胜，不敢声张，悄悄地据为己有。这是一个大矿藏，从草叶中间折射反射散射出光芒。失去月亮的早晨，这里为我保存着星空的闪烁。在人生的旅途困厄这么多年，今朝暴富，只有大自然给予我厚爱。我伸手抓取，怕被光芒灼伤，改用指背轻轻触碰，肤表与之相触，那种润泽感像爱人肌肤相亲。这些晶莹剔透的宝贝，在青草碧叶的映照里，令人疼惜，不忍一碰就碎。没有人想到手的财富即刻化为乌有，那是神话和寓言中的事情。可是，这不，就有人来跟我争了。风从最远的树后拐过来，依次顺手摇着一棵棵树干，伸出的手指像一把篦子，把灌木草叶中的珍珠碧玉全部篦下，倾泄到地上，森林中骤起簌簌落地的声响，尽管是低分贝的。转眼，它们又奇妙地渗进泥土里，大地收走了它们。神是知道的，我没有装它们的竹篮，那是一颗颗露珠，装也装不住的。
硬化的人行道旁栽植着红叶石楠，远观像丛丛红色花朵，走近细看是水嫩嫩的幼叶，聚在植株顶端，是淡淡的水红色。随着时间推移，它将变成紫红、绿紫相间、浅绿，终至于深绿，魔术式地渐变过来。近年脱贫攻坚衔接乡村振兴，持续的环境保护，农村基础设施和自然生态有了根本变化。三十多年前，我负重徒步四十余公里，翻越巫山山脉，途经这里去县城读书，先天的喀斯特地质地貌加之大跃进大炼钢铁时期的破坏性砍伐，收纳眼中的都是光秃秃的馒头山，而今重回青山绿水了。
青山绿水间，古镇村落都成了保护对象。杨柳竹枝，南陵古渡，盐运古道，古院人家，是村里或者邻村数得出的遗址遗迹文化。我在长江边上，看到过十二巫和古诗人的雕塑，今天的巫山已没有巫了，它成为了历史，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最富有的是山，旧时代的穷山恶水成了新时代的生态资源，古穷根上长出了新宝贝，森林覆盖率达63%，富氧粒子含量超高，生态康养将城乡命运紧密地系在一起，农家乐、休闲山庄、康养镇、生态城是这大山大水环境里当下美好生活的产物。全县溪河众多，流域面积10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14条，雨量充沛，立体气候特征明显，空气优良率98.1%。两山夹一河，一条河是一条线，自然赏给一切生灵的生命线。诚如巫山之名，文化和生态成为地方的两个宝贝，为发展增加着沉甸甸的附加值和含金量。县上正深入推进产业生态化、生态产业化，加快建设生态优先新高地、绿色发展示范区。打开Ａ1大小全比例尺中国地图，在陆地区域东西南北的地理中心点位置，找到指肚大小的巫山，那是一枚镶嵌在祖国母亲胸口的碧玉扣。
长江蹭着巫山山脚走，蹭出一条滚身而去的河床。河边的江水与礁石相激，形成漩涡，侧耳侦听，还有隐约的牛哞声，哦不！那是水中有人拈着一枝花茎，花朵的开口在水的表面不停旋转，花托在下，像这个人用嘴含着它轻轻吹奏，发出了细碎轻脆的银质哨声。我读过《易经》，其太极图分为阳仪和阴仪，阳中保阴，阴中生阳。天地日月皆有阴阳，阴阳互补互生，所以万物皆有运动。水石相击是力，漩涡是水的运动态，吸力是向下的。历史的发展也是漩涡式的，区别在于它的力是向上的，不断开放着前进。生长的力、发展的力是无法阻挡的，除非规律要它转化消亡。违背规律终会受到惩罚，自然和社会都不乏这样的例子。我们日日看江，江的样子没有变化，但江水已经走了，去了远方，我们看到的江是它上一刻的影像。江是自由的，不受拘束，手指伸进水中抓不住它，整个人跳入水中阻不了它，筑高坝拦不住它。江是有力的，顺山势而流，看似山能驯服它，但没有哪座山不为它寻找出口，它狂奔万里入海，你只好望洋兴叹。长江与大宁河在三峡缱绻，随山赋形，形成偌大的大宁湖，两岸密布的溪流在山间低凹处形成一个个池塘，那是它们在产卵生子，给予人类的福利。保护环境，珍惜福地，责无旁贷。
江水的漩涡像行书体“福” 字右下角的“田”，在这种生活的田地里，人是有福的。漩涡是游动的，一边旋转一边游开了———好比长江是花枝，前端的骨朵开了，后端的接着开；好比人的想法，奇妙的消失了更奇妙的在后面。所谓异想天开，总是需要人去想，不然哪有创新哪有奇思妙想推动人类社会，从原始进步到现在？人的想法都是旋转在大脑皮质里的漩涡，不过不似江水的漩涡那样让人看得见。因为漩涡，因为旋转，长江成为自然的一记钟表，护送着时间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重点说的不是水，是时间。时针分针秒针一下一下把记忆割为断片，任由岁月封装成历史的集装箱，通过流水输送到时空深处。我们口口相传，用甲骨竹简纸片记录下来，用熟牛皮连缀起来传承，打上人的活动印迹的是文化，是根脉。漩涡知道河流的去向，像花知道自己的根，都是不容易的。所以江水，通过漩涡给一味的沉闷平静制造一些动荡，给平滑的水面制造一些曲面，是生趣；花瓣各自分开，又抱成一团，抱成漩涡的样子，在空气中绽放旋转，是生命的多姿多彩。
村中一块凹陷下去的盆地，有天生肥沃的腐殖质土壤土质，是新建的大棚草莓基地。水泥台柱，钢构支架，环保透明材质棚顶，可以根据气候、温度、湿度、光照自由调节顶部的收放开合，大棚冬暖夏凉，比牛羊的居住条件好。草莓比较胆小，害羞，躲在绿叶后面，有时绿叶把它们托举出来，理所当然享受主角光环。太好了，冬天可以吃到本地产草莓了。而吃是满足肉体的欲望，欣赏才是精神的需要。走进棚内，看日光透进来，摩挲每一片绿叶，叶柄支撑着叶片像伸出的手掌，满园仿佛都是欢迎的掌声，所以你看不出哪一颗草莓不精神抖擞，没有寒霜蔫打的猥琐。草莓刚生出来时，青葱得充满朝气，在一派绿色掩映下，不注意辨识的话难以发现。进入成熟季，渐红渐润，光泽闪烁，俨然叶丛中冒出的火焰，大棚里燃烧出倍感温暖的美景。颗颗红玛瑙肆无忌惮地闪耀，地面是舞台，穹形顶是微缩的天空，这是它们独立的小宇宙，人成了多余的。我退出来，不去破坏这种内部的和谐。主人采摘一颗递过来，我放在唇边吻了吻，转而握在手心，似乎咬嚼是对美的伤害。
漩涡旋转着，推着水流去到大海的大家庭，草莓喂养了人的肉身和精神世界。我融入了这个村落，但这不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在此开展了长达五年的精准扶贫帮扶工作，熟悉这里像熟悉自己的手掌。它也熟悉我，村民对我很好，我力所能及给他们解决了些困难。村落名春晓，在县城对面的南陵山上，著名的传统景观三台八景之“南陵春晓”在山的北面。这里正按规划建设，将成为新的游客打卡地。时序已冬至，雪花将覆盖大地。雪花是一把刀，把一个四季斩断，从春天开始又一个新的轮回，还寒彻的大地以热情和生机。世界是美的。人尊崇自然，自然就会善待我们，把美赏赐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