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944期 >2023-07-28编印

夏日蝉鸣时
刊发日期:2023-07-2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周善梅
  夏日蝉鸣时,我就突然想起蝉的生命历程。
  蝉的一生可谓历尽波折。幼虫在地面孵化一年,然后进入暗淡的泥土里蛰伏三年,最长的达十七年之久。而后到达地面羽化成虫,为爱而歌。这时候,留给蝉的生命只有十天了。
  想到这些,蝉鸣不再是耳边的聒噪,而成了悦耳的乐音。这是让人心生怜惜的生命绝唱,爱的挽歌。
  关于时间,关于美好,关于生命的永恒。这些古老的哲学问题,像夏天的瓜蔓,爬进我的心头,缠绕着我的思绪。在漫长而充足的炎炎夏日,在草木疯长瓜果飘香的夏季,我想从这些蓬勃的生命里寻找答案。
  这个夏天,我成了一只聒噪的蝉。
  我曾无数次爬上山顶,看那血色的夕阳慢慢西沉,跌下对面的山顶,最后坠入黑暗之渊。太阳在最后的时刻发出万丈光芒,映照着周边的晚霞,让云有了流动的生命,让云有了风情万种。有一束极光,如一道佛光,穿过宇宙天际,穿过万千云层,带着柔和的光芒,带着祥和的温暖,奔我而来,直抵心底。我知道,此刻的我也跟周围的云彩一样,进入幸福的极乐世界,霞光万丈,美轮美奂。
  直到自己也跟着太阳坠入黑夜,坠入无尽的孤独,才缓过神来,过眼的辉煌定格成四个字:刹那,永恒。
  刹那即永恒。此刻的心境恰好呼应了阿木的那首歌:“爱上你只是一瞬间,思念你却是一辈子。”
  所谓的永恒,即使是地球四十五亿年的生命,在茫茫的宇宙间,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只不过是精彩的刹那一瞬间。
  为自己的清醒有些感伤。直到有一天,置身于坪南的千亩梨园,我若有所悟。
  坪南,是由两条河流环绕而成的一方坪坝,江南官渡富饶的鱼米之乡。两条河流随着所住姓氏取的名字一谭家沟河和蔡家沟河,但这并不妨碍所有的村民去共同享用两条河流。丰富的水源灌溉着坪坝农田,真可谓“两水护田将绿绕,远山排挞送青来”,坪南无愧于宝地的赞誊。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坪南承载着全县制水稻种子的重任。制种的周期需五个月时间。五月播种,六月插秧,七月剥泡,八月扬粉,九月收种。选最肥沃的水田,栽公子和母子,一排公子套种五六排母子。公子凭着自身性别的优势,哧溜溜地长,一月之余已高过母子大半个头,母子则卑微地在匍匐在地,等着授粉。等到公子泡熟时,找个最热的艳阳天,学校放了农忙假,家家户户关门插锁,全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体出动,一颗一颗去剥公子的泡。剥完泡后,就是"扬粉",还是大人孩子齐上阵,这简直成了孩子们最理直气壮的游戏,拿着长竹竿在公子泡上挥舞,让花粉掉落,落在母子穗上。公子的花粉在潮热的空气里飞舞,弥漫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整个坪南的天空上演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公子花粉兮归故乡”的壮丽场景。
  这是坪南坝的辉煌,坪南人的骄傲。曾经,官渡、双庙、铜鼓的村民挑着大担的谷子,沿着崎岖的山路颤颤悠悠走来,来跟坪南的制种作物物交换,十五斤谷子换一斤制种。满满一大箩筐谷子换回去珍贵的一小包种子。回去的路上,扁担轻松了,轻轻晃悠着欢快的歌谣。母凭子贵的母子远走他乡,寂寞的公子米在淘尽花粉后被留了下来,作为对坪南人辛苦守候在田间五个月的奖赏。做一顿颗大饱满、软糯香甜的公子饭,是坪南人待客的最高礼仪。
  岁月从不败美人,英雄从不惧岁月。四十年后,沉寂的坪南再次以“十里香风春带雨,百亩梨花尽雪飞〞盛装登场。琼花怒放,如雪成堆,焕然一新的她从粉淡香清的梨花间走来,穿越春夏,走过一段桃李芬芳的路,数千亩的梨园迎来丰收,等人采摘。坪南梨花处处开,黄金梨下等你来。
  置身于千亩梨园,身前是梨树,身后是梨树,大片的梨树将人淹没,大片的人声将我淹没。梨满枝头,垂手可摘。梨用纸包着,只闻其香,不见其形,满园尽是黄金梨。我想伸手,却不知该向哪一个。
  树下,一位红衣先生提醒我:“摘那个中号的。梨的最佳重量是350克到半斤左右。”
  “”南方人选梨都是选大号的,北方人不同,他们都是选中等个头相同大小的。”他很热情地继续自我介绍,说自己梨园技术员。
  “为什么不摘大的呢?”我有些疑惑,不禁发问。
  “因为一生一世不分离(梨)呀。”红衣先生很快答复。
  “一生一世不分梨,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禁对红衣先生肃然起敬,轻轻地重复着先生的话。
  好美的中国文字,好深远的梨文化,谐音里带着美好的祝愿。早在《诗经?秦风?晨风》中这样说梨: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高高的山上有茂密的唐棣,洼地里生长着如云的山梨。至今我还没见过他的踪迹,内心里忧心忡忡如醉如痴。真想不到你怎么会这样呢?早忘了我啊没有丝毫记忆!歌词般优美的旋律诠释了少女的心事。
  我似乎比诗经里的女孩幸运。和夫的情缘是梨为媒。有年秋天他给我带来两个大梨,说是从奶奶家梨树上摘的。那梨并不精致,不标准的椭圆,麻色,像他一样普通。他说这梨齁甜,是奶奶留在树上最大的两个。要留熟透不容易,得当心树下的路上随手摘了打个口渴,更得随时当心蜜蜂的偷吃。遇上路人要摘,奶奶就说这是给他未来的孙儿媳妇留着的,给路人端来一碗凉茶。瞬间被这份温暖融化,认定这是可托付终生的人。后来事实证明我正确的抉择,在拉萨的街头,在仓央嘉措遇见玛吉阿米的八角街,看着我羡慕的眼神,他轻轻地问我:“要不要一杯酸奶?我给你买!〞然后掏出十元钱给我买了一杯。酸奶吃了一半就扔掉了,但那份心疼与懂得,让我在磕磕绊绊中不停地去谅解他。
  陪夫去治牙,拔牙种牙在四十分钟内完成,却让他哼哼唧唧了一晚,他痛得疲惫了,进入了浅浅的睡眠。在偌大空旷的城市里,只听见他均匀的呼吸,这也是让我倍感安全的声音。望着他不再年轻的脸和凹陷的下颌,突然间我愧疚得泪流满面。这些年来,当初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把最美的年华都给了我们的家,给了我和我们的儿子呀。而我,却忽略了。
  谭姐唱京剧,年近花甲却依然貌美如花,她最拿手的是《梨花颂》。最喜她亮嗓前两句:“梨花开 ,春带雨。梨花落, 春入泥。”生命跟大自然的能量一样,以一种方式结束,必然以另一种方式悄悄延续。
  置身梨园,我成了众多蝉中一只悦音的蝉,为生而歌,为爱而活。纵然只有十天的生命,我也要拼劲全力,如《梨花颂》里的梨花一般: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生而不息,爱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