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935期 >2023-07-07编印

另 一 条 河 流
刊发日期:2023-07-0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尹 君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我和二弟骑在一根在河水中漂流的树木上唱歌时,一个浪头过来就把我们掀翻河水里,还呛了几口水。
  在河水中运送树木叫“放树”,河水的上游山高林密,当地的人们把自留山上的树砍倒后,剔除枝丫,取下其中最粗最直的树干,顺着山沟往下梭,滚过凹凸不平的机耕道,再一脚踹下去,树木便一头栽进河水中随波逐流,砍树人也纵身跳进河水里,手拿竹竿或木棒当篙,站在或骑在树木上顺流而下,这样便可轻松地将一根根树木运送到镇上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卖掉。常常,小河回水湾漂浮着的树木相互挤压着、碰撞着,溅起的水花,引得在岸边钓鱼的人不停地叫骂着。
  但眼前我们关注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在意的是如何重新爬上那根有电线杆粗细的树,然后继续唱着歌儿漂向远方。二弟顺着河岸跑到那根树的前方,然后跳进河水中想用手堵住那根树,显然凭他的力量是无法与那根树抗衡的。我双手抱住那根树顺流而下,整个身体以拔河的姿势在河水中坚持着,双脚不停地在河水中探寻相对大一点儿的鹅卵石,如果能绊住石头,让那根树能作短暂的停留,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但是我们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第一次,我们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是由内而外的,是具体的,我们找不到一丁点儿解决的办法。在小镇上,没有我们兄弟办不到的事情,比如,爬上高高的杨树上去粘蝉,好不容易爬到杨树的上半部分,眼看就要粘到蝉了,机警的蝉却嗡的一声飞走了,我们艰难地梭下树,又义无反顾地爬上另一根有蝉鸣的树,直到粘住蝉为止。比如,二弟踩着我的肩膀手扶着墙去掏鸟窝,任凭大鸟在周围飞舞,我们依然毫不心慈手软地将手伸进鸟窝,看着没有羽毛的小鸟在我们的掌心里蠕动时,我们的欢笑声盖过了那些鸟儿的鸣叫和哀嚎。比如,小河涨水后,我们手牵手从桥拱里跳入涛涛河水中去游泳,浑浊的河水里夹带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直往腿上最薄弱也最坚硬的地方碰撞,撞得腿杆青痛,我们依然会游到一个叫“鸡翅膀”的地方抓缰上岸。比如,我拿着小挖锄带着二弟三弟去张家湾的梯田上挖侧耳根,看护庄稼的人拿着枝条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在身后追赶,我们总是快人一步,能找到最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但面对一根在河水中漂流的树木,我们却无能为力了,最后只好爬上岸,赤脚走在回家的路上,二弟打着胴胴儿跟在我的身后。
  那一年,我九岁,二弟七岁,三弟四岁。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个有着十几家单位、住着几百户人家、如盆地般的小镇就是世界的全部,那条小河将这个世界一分为二哗哗流向远方,世界尽头就是经常被白云笼罩着的关门岩,我们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也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公路就是岸边依着小学大门的那一条,可以通向杨哥哥家的柑橘林,也可通向二奶奶家的李树林,还可通向幺爷爷家的樱桃林,或可通向我们无法抵达的更远处。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和二弟放学后带着三弟在紧挨着下街出口的大桥上待着,一边捡起地上的烟纸盒折成小船,从大桥上丢进小河,看小船晃晃悠悠漂向远方,一边又不时抬起头朝着一个方向张望。暮霭沉沉,四周的屋顶上炊烟袅袅,我们却还在桥头等着母亲背着猪草从那头过来,这时候总是莫名地惆怅,但从看到母亲的那一刻,我们又无比欢欣,跑上前簇拥着母亲,手牵着手一起回家,到家后,母亲放下背篓,起身关上大门,随手拉亮电灯,把满天的夜色关在了屋外,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就这样,在玩耍和等待的时光中结束了我的小学生活。
  作为镇上唯一的中学在高高的狮子山头,四面八方的学生都从各个角落涌向这里。小河上的这座石拱桥是我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从家到学校有两公里的路程,全是台阶和陡坡,那时不通车,只能靠步行。冬天天刚亮的时候,就被母亲从暖和的被窝中叫起来,吃过早饭后就要去学校,过了大桥后,那条弯弯拐拐的路上总有影影绰绰的身影,在向高处奋力攀爬。
  但那短短的两公里路,却有人走不完。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前两排的一个座位突然空了。好几天后才知道,坐在那个座位上的魏姓女生在某一个夜里突然死去,河岸上方的小土包下安放着她瘦弱的躯体,一只鸟时常在土包上哀号,这令我们十分恐惧,从此再也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更不敢到那段河流上去游泳。不久,那套空着的桌椅被邻班搬走,连同桌上大小的墨迹、胡乱的数字和那条深深浅浅的“三八线”一并搬走了。
  那种恐惧很快就在我们年轻的身体里消失殆尽了。我们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打篮球上,夏天的操场上像着了火一样,依然阻挡不了我们对打篮球的热爱。在学校吃完午饭后,在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里,我们通常会做打篮球和游泳两件事。我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个个都像刚从水中捞起来的狗一样。打完球,我们集体从学校大门前的另外一条布满尖石和泥块的山路奔向小河,游泳完后,又比赛似的从河边沿着山路向上奔跑,我们总能在上课铃敲响的那一刻准时冲进教室。
  我们就这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混着时间。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眼看着就要初中毕业了,有三个同学却悄悄相约要去马尔康投靠一个亲戚,说学校的日子他们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们向我描述了很多关于马尔康的一些事,但最终没有说动我。就在某天清晨,那三个同学集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说心里话,当时我还是有点儿心动的,是“马尔康”那三个字吸引了我,比起小镇上的后湾子、猴儿坪、古董包这些地名,马尔康太洋气。
  但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就在他们出走的第二天早晨,便被各自的父母在县城江边的码头上擒获,然后怏怏地跟着大人坐着班车回到了小镇,继续在小镇到学校的那条路上攀爬奔跑,直至高中毕业。
  去年夏天的一天,我和阿生坐在江边喝夜啤的时候,谈到他当年准备去马尔康的事情时,他唏嘘不已,就差那么几分钟,我们就坐船离岸了,真不敢想象去了马尔康后会是一番什么样的人生?
  后来,学校集资从另一方向修了一条去学校的路,虽是一条土路,但毕竟可以通车了,但路陡弯急,自行车是无法骑上去的,常在这条路上行驶的,多是一些给学校食堂送煤送菜的手扶拖拉机和三轮车,如遇上雨天,黄土粘脚,人走在上面就十分吃力,更别说那些拖拉机和三轮车了,它们时常抛锚在这条土路的拐弯处,我们还是走原先那条老路去学校。面对新修的那条路,我似乎明白,有些路,只能用脚去走,没有更多的捷径。
  小镇上的那条小河去年靠北岸流淌,今年又依着南岸流淌,有时又会各自为政分开流淌,河床的中央便裸露出一大片由鹅卵石铺就的石洲,不少玻璃碎片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但不管它怎样流淌,终究都会在大桥下合二为一,朝着关门岩方向流去。在桥洞的那一头,小河突然分岔出了另外一条溪流,顺着人工挖掘的沟渠直奔一里开外的磨屋(面坊)。我听见有人站在屋前呼喊,但我没走向磨屋,而是随着河流去了东北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