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这一次,李商隐的祈求得到了回应:令狐为为他补了一个称为太学博士的职务。太学博士名义上是正六品上,职责为“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但有职无权,按李商隐说法,“官衔如画饼”。或许,这只是已拜相的令狐 为了敷衍李商隐而做出的漫不经心的安排,以此堵李商隐及旁观者之口。
鸡肋一般的太学博士,李商隐干了几个月。夏天时,树上高鸣的蝉儿触动了他———蝉儿因高洁而食不果腹,悲鸣传恨,而它所栖身的碧树却漠然无情。
由是,诗人想到了自己:职卑权微,漂浮四海,故园荒芜,举家清贫———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人生犹如盲人摸象,你很难预测,下一次出手,将摸到大象的什么部位。象耳?象鼻?象腿?就像不管你摸到的是什么,它都属于大象一样,你遭遇的每一种生活,大喜大悲,小喜小悲,它们,也同样都属于你。加缪说过,西西弗斯的悲剧就在这里,他的命运属于他,他的巨石也属于他。
李商隐也是一个背负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推而广之,每个人都是命运的西西弗斯。在川东折而北返的李商隐肯定不曾预料到,几年之后,他将有第二次四川之行,并将在盆地深处的一座小城, 度过相对平静的几年———很有意思的是,他一辈子的学习对象和河南老乡杜甫,也曾在这座小城度过了相对平静的几年。这对流寓的李商隐来说,是一种安慰和鼓励:既然先贤已经有过和我相似的生活,那这样的生活将因先贤而有了意想不到的重量。
大中五年(851年)七月,李商隐40岁。其时,柳仲郢出任东川节度使兼梓州刺史,他素来喜读李商隐诗文,且其子与李商隐交好。于是,柳仲郢向进退失据的李商隐发出邀请,聘为记室。
在讲究门第的中古时期,河东柳氏乃显赫的名门望族,柳仲郢就出自河东柳氏。他的父亲柳公绰曾任兵部尚书,追赠太子太保;他的叔叔则是大书法家柳公权,曾任太子太师。柳仲郢幼即好学,曾手抄《史记》《汉书》等经典,青年时得到韩愈赏识。柳家富于藏书,他本人也嗜书如命,在还没有活字印刷术,图书都靠手抄的年代,柳家的藏书竟然达到了惊人的一万卷以上。
后人笔记里记载的两个故事,可以从侧面说明柳仲郢的清望———
故事一说,有一年,柳家卖了一个婢女,被刺史盖巨源买去。一天,盖巨源要买绸缎,和绸缎小贩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时,一旁的婢女突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盖巨源以为婢女有病,便将她退了。次日,婢女完全正常。有人问她为何装病。她说,我虽然是个卑贱的人,毕竟也曾是柳仆射家的婢女,死不是大事,可要我服务一个“绫娟牙郎”(指讨价还价的盖巨源),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故事二说,东川和西川之人经常互相鄙视,大搞地域黑。西川人嘲笑东川人说,“梓州不过是我东门上卖草的市场,哪里配与我为伍。”柳仲郢到梓州任东川节度使后,笑着对幕僚们说,“我在朝为官30年,历练了那么多机要部门,今天终于有资格给西川人当市场管理员了。”
李商隐愉快地接受了柳仲郢的邀请。尽管这意味着又要与刚刚团聚几个月的妻儿分手。但是,为了必须的生活和想象中的前程,人们不得不走向远方,如同清早离圈觅食的牛羊。
柳仲郢七月发出邀请并前往梓州(今四川三台),李商隐却在3个月后才到达。中间两个月,李商隐经历了平生最大的打击:与他相濡以沫14年的爱妻王氏病故了。
年轻时,李商隐曾与女冠宋华阳姐妹等人有过浪漫爱情故事。与王氏相识相知并结婚后,尽管聚少离多,但两人琴瑟和谐,李商隐年轻时的浪漫也从此画上句号。对李商隐而言,王氏不仅姿容艳丽,而且与他声息相通,是妻子,亦是知音。早年,当李商隐应博学宏词科不中时,王氏一方面替他鸣不平,一方面又劝慰他来日方长,“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她出身权贵之家,但自嫁李商隐后,“纻衣缟带”“荆钗布裙”,日子清贫却毫无怨言。
李商隐尚在京兆府任职时,王氏就已生病,且自感难愈,她向李商隐说起身后之事,未语无悲。等到李商隐从徐州回来,王氏不久就溘然长逝,一把经常弹奏的锦瑟横在榻边:“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李商隐感叹,今天如同涧底之松,郁郁不得志,而没有了王氏的明天,日子将苦如山头黄蘗:“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李商隐晚年的诗作多次提到锦瑟。这种古老的乐器,据说,原本有50弦,太昊令素女弹奏时,其声凄苦,太昊悲不自禁,于是减去25弦。不管锦瑟到底多少弦,对渐入老境、鬓发如雪的李商隐来说,它是打开悲欣人生之门的钥匙。门内埋藏的秘密,属于他,也属于他心爱的王氏。
多年前,我曾把元稹的《遣悲怀》、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和纳兰性德的“谁念西风独自凉”列为中国最感人的悼亡诗词。如果再加一首的话,那非李商隐这首莫属: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王氏死后不久,李商隐的连襟韩瞻和妻兄王十二来访,并请他外出饮酒,以排遣心事。李商隐委婉地拒绝了,并作此诗以赠。首句系对韩瞻而言:昔年我们都是王家的女婿,现在只有你还能领受琴瑟之乐了。接着说自王氏死后,家中狼藉,空室无人;再下来说儿女幼小,需要照看。最后说自己因秋凉腹泻,更兼长夜漫漫,西风苍凉,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