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要闻总第2899期 >2023-03-31编印

巴山夜雨:大地上的李商隐(上)
刊发日期:2023-03-31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怀古思乡共白头
  我在一个夏天的夜晚驾车从广州前往桂林。淡白的月光下,公路像一条被风吹起的绳索,四围山峰黝黑而又奇形怪状,如马如驴,似仙似兽。有时,屏风般的山腰突然惊现一个硕大的空洞,月光漏过,如一只偷窥的巨眼。我知道,我来到了以喀斯特地貌闻名的桂林———准确地说,是桂林下辖的一个县:平乐。
  晨光恢复了山水的本来面目。平乐县城四周,俱是鬼斧神工的山峦,漓江与荔江、恭城河在城西交汇,始称桂江。山环水绕的平乐如今只是一座普通小城,在李商隐的唐代,更是地理偏远,土荒人稀。但是,就是这座如此不堪的小城,却一度承载了李商隐的政治理想,让他恍惚间看到了仕途的希望之光。
  那是大中二年(848年),春节刚过,李商隐从桂州来到平乐———那时,平乐称为昭平。昭平给李商隐的第一印象是:老虎在官道上争斗,猴子爬到城楼上啼叫,当地人口音难懂,听起来像在恐吓别人———异乡异相,令李商隐这样的外来人讶异难适。然而,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心怀期冀。
  李商隐是受郑亚之派,到昭平暂摄太守的。其时,昭平太守缺员,按唐制,朝廷正式派来太守之前,节度使有权安排人临时代理。尽管李商隐的太守并非朝廷任命,但时日一久,也有由代理转为正式的可能。
  考察李商隐一生,他少年成名,受知于令狐楚、崔戎等达官显贵,诗文双绝,才华横溢。如此美玉良才,加上时代风尚所及,自然如同李白、杜甫等前辈一样,怀抱远大政治理想。然而,终其一生,除了在秘书省短暂任职外,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游幕诸侯,以撰写公文和应酬文字安身立命。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如此巨大,是他一生郁郁伤怀的主要原因。
  在桂林时,他发现庭院中那株樱桃树,春天将尽,还有一颗樱桃留在树上。为此,他感叹樱桃本是传说中凤凰的食物,现在却不幸被莺鸟乱啄,以此隐喻自己怀抱利器,却不能在朝廷事天子,只能为了生计游幕天涯:“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
  以文事人虽然和以色事人不同,并且,幸运的是,不论令狐楚、郑亚还是后来的柳仲郢几位府主,都对李商隐敬重有加,但宾主之位既定,依然免不了要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委屈与壮志难酬的悲愤总是如同躲在阴暗角落的两条小蛇,一有机会,就窜将出来,咬噬诗人难以名状的心。
  这一次也是如此。李商隐的代理太守只干了一个月就结束了。所谓的机会,所谓的希望,所谓的由代理而正式的可能,统统如同城墙下的桂江春水,转眼之间滔滔远逝。
  原来,848年,李党领袖李德裕被贬往海南为崖州司户,郑亚受此牵连,贬循州刺史(循州治所在今广东惠州)。一夜之间,李商隐不仅失去了代理的昭平太守一职,甚至连原本在郑亚幕中的职务也化为乌有。送别郑亚后,李商隐只身北返。
  这是风雨频仍的暮春时节,旅途中的李商隐看到纷飞的落花,又一次联想起坎坷而又无常的命运:
  莲后红何患?梅先白莫夸。
  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
  不卷锦步障,未登油壁车。
  日西相对罢,休瀚向天涯。
  如果说游幕岭南已属无奈生涯,而现在,就连无奈生涯也无从继续了。
  北上的湘江虽然顺风顺水,但李商隐的归途却极为缓慢。他得为自己寻找出路。经过潭州(今长沙)时,李商隐首次参加吏部关试时的主考官李回,刚被任命为湖南观察使兼潭州刺史。从名分上讲,李商隐算李回的学生。然而,尽管李商隐替李回写了一篇《贺马相公登庸启》,但李回却没有聘任这个穷途末路的学生。风光无限的潇湘,似乎一直是诗人的伤心之地。昔时有屈原沉江,唐时有杜子美流落,司空曙沉沦。这些先贤旧事,行经潇湘的李商隐自然烂熟于胸。不过,他最怀念或者说最能引发共鸣的是诗里多次提到过的贾谊。
  长沙太平老街上,有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建筑,低低地匍匐在众多民居与店铺的阴影里。这就是汉朝以来先后几十次重建的贾谊祠。
  贾谊乃汉代著名政论家和辞赋家。他心忧汉室,上书建言,却被排挤为长沙王太傅。3年后回到长安,抑郁而亡,年仅33岁。可以说,心怀社稷却不能为时所用的贾谊,两千年来几乎所有怀才不遇或自认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常常以他自比自喻。
  李商隐亦如是。年轻时,他登临安定城楼,感叹“贾生年少虚垂泪”。十几年过去了,昔日的青春少年已被江湖的风霜染白了鬓发,面对贾谊,李商隐的感慨更深了: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游幕潭州无望,李商隐只得顺湘江过洞庭,尔后溯长江而上,到达交通枢纽荆州。大约就在荆州期间,李商隐获知了一个朋友的死讯。悲痛难忍的李商隐为他写了四首诗。此人即刘贲。
  刘贲系幽州昌平人(今北京昌平),用《新唐书》的话说,他“能言古兴亡事,沈健于谋,浩然有救世意”。文宗大和二年(828年),他应贤良方正试时,强烈批评宦官专权误国,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引发朝野热议,“士人读其辞,至感慨流涕者”。由于担心宦官报复,主考官冯宿等人虽以为刘贲之才超越了晁错和董仲舒,却不敢录取他。同科士子李邰抗议说,“刘贲不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此后,刘贲曾受令狐楚和牛僧孺赏识并入其幕,授秘书郎,但终因招惹了宦官集团而贬柳州司户参军。
  李商隐与刘贲交往并不多,但他们的政治立场却相当一致,相互引为知己。当李商隐奉使江陵,于途中与刘贲相遇时,他作诗替刘贲———其实也是替自己———鸣不平:“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并为二人凤不还巢,邂逅江湖唏嘘不已:“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离上次相见仅一年,竟传来了刘贲郁郁而终的噩耗,李商隐悲痛难抑,写下了“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的诗句———李商隐替刘贲的不公命运而呐喊,而哭泣,但其骨子里,也是在为自己的不公命运而呐喊,而哭泣。这些悼亡诗,既悼逝者,更悼生者。
  在荆楚期间,李商隐还写了一首《寄令狐学士》。令狐学士,也就是20多个年头里,令李商隐百感交集的令狐 。其时,令狐 已由湖州调回京城,以考功郎中充翰林学士。诗里,李商隐用典雅的词句,向令狐学士的发达表示了羡慕和赞美,同时更希望如今出没于天子周遭的故人拉他一把。
  赞美诗投寄出去后,如同泥牛入海。
  如果硬说有收获的话,那收获的只是无言的羞辱和难掩的失落。
  绝望中的希望和希望中的绝望,应该是李商隐经常不得不独自品尝的人生滋味。令狐的沉默以对,李商隐不得不另辟蹊径。这时,他想起了远在四川的一个远房亲戚———杜 ,时任西川节度使。
  由荆州溯长江而上,两百里外的宜昌(唐时称夷陵、硖州)一带,平原退隐,群山拔地,连绵如城郭———这便是巫山。作为中国大地第二级与第三级阶梯的分界线,自东向西穿过巫山,便意味着从第三级阶梯进入到第二级阶梯,海拔上升,大地也随之改变了模样。
  愁思幽深的李商隐,仍然被奇丽的风景和古迹所吸引。他次第经过了传说中的楚王行宫、巫山十二峰、白帝城,并沿途写诗:“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岂知为雨为云处,只有高唐十二峰”“滩激黄牛暮,云屯白帝阴”。在对古人旧迹的追思缅怀中,他感叹古人的功业与荒唐均已随风而逝。惆怅之余,难免生出一丝丝宽慰:既然是非成败都将转眼成空,那如今我的落拓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着西川日近,李商隐踌躇了。尽管我们无法确认李商隐的首次川中之行最终抵达哪里,但从他的作品可以判断,大致上行到了今天的巫山和奉节一带(今属重庆)。在这些散布于长江之滨而又被高耸大山掩映的某一座孤独小城,秋天来了。四川的秋天向来夜雨连绵,不大,却常常终宵不止,点点滴滴,更添离愁。
  李商隐的踌躇,是他越来越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远房亲戚真的会收留自己。首先,杜
  是牛党,而自己被牛党视作叛徒;其次,杜
  一向以六亲不认、刻薄寡恩闻名;第三,杜
  出身显赫,又是唐宪宗的驸马,好为大言,然“才不周用”,且“未尝荐进幽隐”。如今,以一个出身卑微、前途渺茫的远房亲戚的身份去投靠他,指望得到帮助,多半不可能。
  踌躇之际,李商隐收到妻子王氏自京师辗转送达的家书。
  音问难通的古代,家书真正可抵万金。家书同时也让李商隐更加思念千里之外的妻儿———在桂州时,他曾因久未接到家书,也未梦见亲人而惆怅。在红树摇曳的深深庭院,他夜半醒来,独自绕阶而行,雨后月色轻淡,阶下青苔横生: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春天来时,他又写诗安慰王氏,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团聚,但自己一直保持着曾经的品质。并提醒王氏,趁着春天到来,在长安和洛阳两地走动一下吧,这样会更快乐一些: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