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65期 >2023-01-06编印

刊发日期:2023-01-0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流 年熊魁
  童年的记忆是纤尘不染的,而我对时光的感觉最为锐敏。儿时所感受到的味道十足的冬天、春天,如今只能到醇香无比的记忆酒窖里去找寻了。夏天和秋天,也是如此。
  那个俗名张家堡的小地方,是生我养我的热土。偶尔冬天,悠悠地下点小雪。屋脊上,道路旁,菜地里,薄薄地盖上一层雪霰,太阳一出来,不要一天半会儿工夫就融化了。长江以北地区,那种雪飘万里冰冻三尺的真正酷冬生活,与这里无缘。不过,还是能够让人真切感受得到严寒的滋味。
  让我记忆深刻的,是院坝边上碓窝子里的水色。夜晚下了一场雪,半窝子的水上浮着层碎冰,纸屑般厚薄。母亲有一个习惯,淘洗完用来喂猪的红薯后,总把碓窝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舀进些水。不论是否结冰,在青砂质料碓壁的映衬下,水呈一味的深幽青碧,安闲而宁静,拒绝亵玩。那种水色,那种圣洁,现在是见不到了。至于碓窝的质料,还有浮着薄薄的碎冰的水色,是不是真实,或者只是当时的感觉,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一个刚刚启蒙的学生把一枚落叶安放在这样的水色上,首次形象地领略如履薄冰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会对他的人生产生影响,是真切的。
  屋后有条小水渠。在靠房子一侧堤腰平水面的地方,凿了一个小孔,孔内装一截打通关节的圆形竹筒,伸出堤外。下雨涨水时在孔门处挡块石板儿,枯水时节在下游用泥巴稍微拦阻一下,一年四季水源不断。老屋的土墙比堤堰要低,同样在临渠的墙壁上凿个小孔,孔内装截圆形竹筒,竹筒内放根半圆的活动竹槽。竹槽伸出墙外,平移到水渠竹筒的下方,哗哗的渠水就进了咱家的土瓷水缸。不要水的时候,把竹槽的一端支到檩上挂着的那根篾绳圈儿上。这种取水方式,张家堡人叫“笕水吃”。哪怕冬天,澄澈的渠水仍带着点儿清爽、香洌,藏着丝丝甜滋和些许温暖。小时候学到“海”字,老师讲海的颜色,我想站在岸边的人眼力所及的地方也不过一汪幽碧,与我从碓窝和土瓷水缸里观察到的水色没有两样。
  后来,我一见到大河大江大水,就会想起碓窝和土瓷水缸,想起童年时代与它朝夕相处的水色。兴许那些个日子里,稚嫩的心灵已在模糊地感知着冬天的本质,感知着自然。我把头抻到土瓷水缸的上方,看到倒影和水色交融,自己恍惚掉进了偌大的缸底,周围是死寂的严寒。冬天正慢慢地逐步坠向深渊,孤立无援。
  在张家堡,除开樱花,要推李花开得早了。老屋院坝的西边生长了很多李树,栽培的,自然萌蘖的,小的盈寸,大的双臂合围,虬枝盘旋,交枝错叶。农历正二月间,银花满树,树树相连。我开始喜欢上李花要从这时算起,不是因为春天容易引发我的多愁善感,或者说李花优雅胜过百花。往往大清早起床,胡乱地穿了衣裤,揣着书本,溜烟儿地蹿上树来,小鸟似的对着天空,开始了晨诵。不论有人到树下捡拾柴禾,还是大人扛着犁吆喝着牛去早耕,都不能扰乱我的思绪。看着烟囱里升腾的袅袅炊烟,田间犁出的波峰浪谷,我想定要削去祖辈不认识扁担大个“一”的痛苦。今生的执著和坚韧,恐怕是从这里起步的。对李花和李花盛开的季节,我有着任何其他东西无法取代的感情。
  实际上,置身草根阶层,我对花草没有什么特别嗜好,甚至达到麻木不仁的程度。樱花,桃花,杏花,栀子花,三角梅,不管什么花,我可以熟视无睹。也许是因为司空见惯吧。如果牵牛花下有一群蚂蚁搬运食物,我如今仍旧还可以蹲下身来专心观察,而对花漠不关心。
  相较于成年,童年时期对事物的印象最为深刻,也最轮廓不清。这里有两个关于黄昏的回忆。夏天,太阳踉踉跄跄地从我家屋脊滚下去后,天空开始火烧云,霞栖香樟树。祖父在院角囤上一大木桶水,用大乌桕树剜制的木瓢,朝立在一侧的黄牛身上浇着,一边用稻草把子擦拭它身子上的污垢。母亲在碓窝里填充些稻谷,站上宽大的碓木柄,咿呀吱呦地舂捣,声音被树壁、墙头、山崖抵挡,传出沉闷回响。不一会儿,洁白的米粒星星点点地冒出来。母亲用簸箕扬去糠秕等杂物,多搀些玉米粒,喷香的“蓑衣饭”便指日可待。每每这时,我们兄弟姊妹,在院子里蹿来蹿去地闹热。祖母坐在附近的石礅,笑意盎然地看护着孙儿孙女。哪一个不听话,她就一手揽去,教那些古老的儿歌:“鸦鹊尾巴长,挑水嫁姑娘……”父亲给牛打夜草回来,姐姐和我多半会去帮他,卸下肩头的竹背篼。这个画面,永久地留下了朦胧而明丽的色彩。我无法确证是否夏天的黄昏,也许只是因为浓烈的背景吧。然而咿呀吱呦的碓声,朴质的儿歌,重要的是黄昏的气息以及这个黄昏洋溢的和谐氛围,一直融合在记忆的片段里。
  晚秋,远远近近的稻子收割了。那些呈梯级布列随山势逶迤的田埂上,挨挨挤挤地立着晾干的草把儿。男人把它们收集到一个地方,找棵结实的大树,每个草把儿给揪住一绺,一绺压一绺,绕着树脖子螺旋式地垒上去,一个巨大的稻草垛就出现在你的眼前。农人在预备耕牛过冬的口粮。庭院西侧的渠堰外,有一块两丈见方的小土坪,是儿时心中最大的乐园。院里的小孩子打仗啊,过家家啊,捉蛐蛐啊,掏“地鼓牛”啊……不亦乐乎。记得黄昏,我们躲在稻草垛下方的空缺处嬉戏,院角突然有人呼喊:“狗蛋,你妈妈生弟弟啦!”狗蛋提着一只破球鞋,撒腿就奔,飞也似地。五六个孩子哄地散开,相继跟上,急切地向院落里奔去,想看看这个未来的伙计。愿望究竟没有实现,倒不是因为迷信,尽管有人说秉性恶毒的人进了产房会踩断小伙计妈妈的乳源。暮色四合,岚霭好像饕餮之口,吞噬着山峰和田野,吞噬着刚才还在面前的白天。孩子们在别人家窗外探头探脑地磨蹭一会儿,带着对新生儿的好奇、对黄昏的惧怕和丁点儿落寞,赶紧回家了。我第一次对生命略有所悟。
  阳春时节,父亲攀上树梢采摘香椿嫩芽,母亲做椿叶儿炒鸡蛋,是在黄昏。四月初,祖父从地里刨来可以撕下整张薄皮嫩生生的土豆,祖母和着糯米汤元煮上,让我们尝新,说是吃“立夏砣”,有神清气和的功效,多半还是黄昏。在墙角燃一只从野外掘来的大柏木圪塔,一家人围着取暖,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长辈讲文化大革命、三年自然灾害和他们年轻时经历的兵匪故事,我很难断定是在暮秋还是冬天抑或初春,但可以确定无疑地作为黄昏的事件追忆。关于黄昏的片段很多。记忆深处,黄昏有种特殊气息,对年青的心灵起着特殊的作用。
  小时候,邀约山这边山那边的伙伴,仨伍成群去放牧,备足干粮,漫山遍野地遛完整个白昼。不论景致多么优美,不论彼此多么留恋,只要黄昏来临,大伙都作鸟兽散。有的拽着牛绳使劲地走,有的赶着羊群飞快地跑,跟着耍的伙计则一路狂奔。特别是仲夏的傍晚,本来还在河里游泳,发现有人溜了,其余的急忙趴上岸,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提着凉草鞋,邀着牛羊,迅速地接上去,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路。每个人以不同的姿态和速度,逃离黄昏。我们可以在黄昏找到特多的喜悦与祥和,但在孩子的心底,黄昏似乎跟凄凉、孤寂和惧怕相连。黄昏仿佛海洋里的水,随时会把孤身泅渡的人淹没。
  黄昏时刻,我和妻牵着两岁零四个月的双胞胎儿子,在马路边溜达。两个小东西早已指着家的方向,闹着回去。搂住哥弟俩,我轻轻吻了吻他们胖乎乎的脸蛋,联想自己童年的情形,很有乐趣。长大了,会自然地将黄昏和融进黄昏的快乐、悲伤、孤寂等情感区分开来,而黄昏或者说时光本身,无所谓值得惧怕与否。
  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时大人会站在院坝边上,有时跑到附近的土梁山峁上,扯开嗓子喊:“回家哟!”孩子们就会远远地应着:“欸!”每当这时,我会提前做好安排,分秒必争地往张家堡赶,我要回家。
  时光在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两句经典对话。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只要有机会,我都会选择回家,看看老屋,看看张家堡,还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
  “回家哟!”
  “欸!”
  孩提时候,祖辈即以这样洗练的形式锁住我们的根。现在,你也许悠闲,也许忙碌,也许行走在祖国各地,也许旅居海外……可是无论什么情况,不要迷失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