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叶嘉莹
王维的矛盾与亏欠
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万户伤心生野烟”,“万户”是千门万户的人家。从唐太宗贞观之治,到唐玄宗的开元之治,唐朝已经很富庶,城里边的人家、商店是非常多的,可是现在都在战乱之中被焚烧杀掠了,一片杀伤焚烧过后的青烟燎绕。文武百官在敌人的控制之下,什么时候能够再朝见我们自己的天子,所以“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秋天的时候,安禄山在凝碧池宴会,槐树的叶子落在长安的皇宫之中,一片凄凉。“凝碧池头奏管弦”,在天子逃亡的凄凉背景之下,凝碧池头管弦演奏的是什么,是敌人、叛贼的庆功宴会。这个诗很能反映当时一般人的悲慨,所以广为流传,还流传到四川,连玄宗也知道王维作了这样一首诗。
后来到肃宗收复了长安,玄宗还没有死,就是太上皇,他们都回到长安来了。你要知道,王维虽然有消极的抵抗,但还是接受了安禄山的官职。陷贼官要三等定罪,王维是应该定罪,可是因为他写了这首诗,人家认为他对于自己的朝廷还是非常忠爱的。而且王维有一个弟弟王缙,没有陷入贼中,参加了收复长安的战争,是有功的。正因为王维的弟弟是有功的,王维自己也写了诗,表达了对朝廷的忠爱,所以王维就特别得到原谅跟赦免,不但没有被定罪,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官职。王维乱后授官,被授予太子中允,是中央政府的一个官职,没有被贬出去,所以王维就写了一个谢表。
这个谢表在王维全集里有,他说:“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秽汗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当逆胡干纪”,安禄山是叛徒,是逆贼,“干”就是冒犯的意思,“纪”就是法纪,“干纪”就是犯法,就是叛乱。就是说当这个逆贼叛乱的时候,“上皇出宫”,玄宗出奔到了四川。王维说我那个时候,进不能跟随,你如果真的对国家忠爱,就应该随着皇帝走。可皇帝通知你了吗?皇帝逃走之前通知文武百官了吗?没有,玄宗是偷偷摸摸深更半夜跑掉的,他不能带那么多人。你要知道,有人追随啊,比如杜甫。可是,吃饭是问题,交通工具也是问题,怎么逃走呢?长安陷落的时候,杜甫不在长安,在奉先县。杜甫一听说长安陷落,玄宗出奔,肃宗到了甘肃灵武,杜甫马上就要去追随,在国家危难之中,我一定要跟政府在一起。抗日战争的时候我在北平,我的老师、同学多少人离开日寇占领的北平,到后方去。中间被日本人抓住了,有的被杀死了,有的被关起来了。杜甫也一样,杜甫要从奉先跑到大后方的灵武去,经过沦陷区的时候被截留了,陷入了长安,而长安那个时候是安禄山控制。杜甫虽然是一个贫穷落魄的人,可决心要追随肃宗,就从长安逃出去,九死一生来到了大后方的灵武。
这就是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总而言之,王维是陷入贼中了。可是肃宗原谅他,这个是可以原谅的。后来有人就讲到生死之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前人说“人生一死谈何易”,“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王维说,我本来“进”应该追随皇帝到后方去,不能的话,我就应该自杀。我进不能追随,退又不能自杀,所以我是“秽汗残骸”,我真是污秽,我想起来就惭愧得要出汗了,我是残留的一个形骸,“死灭余气”,我早就该死,而我还留着一口气,居然还活着,所以是“秽汗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他说我要低头拜见这么贤明的君主,拜见肃宗,因为肃宗原谅了他,“岂不自愧于心”,我难道心里不惭愧吗?“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厕”是列,排列,如果我排列在文武大臣百官之中,我的脸面又往哪里放?人家这些文武大臣,有的是跟随政府打回来的,有的是当年表示了忠贞,没有投降敌人的。而我是投降的,是接受了敌伪官职的,我有什么脸面跟他们站在一起?所以他晚年依然过着亦仕亦隐、半仕半隐的生活,妻子死了也没有再娶,生活非常简朴。
王维心理上有一种矛盾,有一份亏欠,有他自己觉得最耻辱的一件事,可是他不敢面对。所以他的诗可以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可是在心灵感情上,他有一段落空的地方,因为他不敢面对自己。这个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完)
(摘自新华社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