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60期 >2022-12-23编印

诗歌为何“贵在妙语”(二)
刊发日期:2022-12-2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叶嘉莹
  王维诗中的“妙悟”
  “妙悟”就是文字之外的感发力量。用英文说就是potential affect,潜在的一种能力。情意与大自然的形象结合,传达了一份感发的力量。可是不同类型的诗,传达感发的方式是不同的,不是所有的诗都用大自然的形象来传达。所以他说汉魏的诗是“不假悟也”,汉魏的诗不需要透过景物来传达这一层感发。唐诗要借着景物来传达这一层感发,所以它是从景物引起你言外的意思,是“妙悟”。 一个现象像禅宗的“妙悟”,从一个现象你觉悟了,这是盛唐诸公。汉魏的诗呢,不需要这个现象,就使你觉悟了。那么,汉魏的诗好处在哪里呢?在句法跟结构。
  《古诗十九首》是汉魏的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它说景物了吗?说开花了吗?说山说水了吗?没有,开头就不是用“兴”,而是用“赋”。“赋”就是直接叙述,不假借景物。写离别是“行行重行行”, 一个人走了,“重行行”,不是走一走就停下来了,而是不停地走。所以他所写的分离是一直在进行。“与君生别离”,如果是两个相爱的人,一个人走了,而且这个分开是不断在扯开,所以我就与你“生别离”。“生别离”有两层暗示。一个是跟“死别”对举的,是“生离”。为什么跟“死别”对举呢?我们说,如果是死别的话,那么这是天命,人力无可奈何。可是现在不是死别,是生离,如果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分别?所以《古诗十九首》上还写过一首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既然是“同心”,就应该同居在一起,同心可是离居,只好“忧伤以终老”。所以这个被扯开的力量,是人可以挽回的,这是生离跟死别的区别。还有一种说法,生别离,就是硬生生地离别,本来连在一起的,你要硬生生地把它掰开,叫“生别离”。
  所以他不要大自然的景物形象,不要花草,不要山水,就是他的叙述口吻,他的句法,他的结构。“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去”是距离的意思, 我们距离彼此那么遥远,“各在天一涯”。所以就“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它使你感动,不假借形象,所以说汉魏之诗,“不假悟也”。 汉魏的诗跟盛唐的诗都有一种感发的力量,可是盛唐的诗是跟景物相结合来传达的,而汉魏的诗是借着叙写的口吻、句法、结构来传达,总而言之,都是好的诗。汉魏跟盛唐的诗都是传达了一种感发的力量,可是传达的方式不同。
  严羽提出来一个“禅宗”,又提出来一个“妙悟”,后来就引起评诗的人误会,他们以为诗歌里边要表现一种真正的佛教禅宗的“妙悟”,才是好的诗。这并不真实,汉魏的诗哪有禅宗的妙悟?没有。就是孟浩然的诗也没有禅宗的妙悟。可是后来的人有一种误会。谁有了这个误会?清朝的王渔洋,他原名是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他说“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王渔洋说严沧浪用禅宗的“妙悟”来比喻诗,我非常同意他这些话。他后面接着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这是我讲王维辋川绝句要讲这一大段话的缘故,因为它代表中国诗很特殊的一种好处。王渔洋说“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后面举了一些诗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
  王渔洋说,严沧浪用禅理来比喻诗,我非常同意他的话,特别是五言的诗,能够接近这种禅宗的妙悟。所以你就注意到了,王渔洋所说的诗歌理论,已经有了一个限制。而其实严沧浪的本意是,中国诗的好处无非是几种现象。与自然景物相结合属于“比兴”。只靠着叙写的口吻来传达属于“赋”。所以严沧浪所说的,是包括所有不同风格种类的诗。可是王渔洋把这种体会理解错了,他把它限制在一个小的范围里边。他说特别是五言的短小的诗才接近于禅宗的“妙悟”,那么中国有那么多好诗,都不是五言的短小的诗,那些诗好不好?所以他现在有了局限,所以他说“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裴”是王维的一个朋友,名字叫裴迪,我们上次介绍过,王维在辋川隐居的时候,曾经请他的朋友裴迪来游赏辋川的风景。
  两个人都是写辋川的五言绝句,一共四十首诗,编成诗集《辋川集》。《辋川集》都是短小的五言的绝句小诗,这样的小诗他才说是“字字入禅”,这个“字字入禅”怎么样呢?他说这里边传达了“妙谛微言”,有一种最神妙的道理,“谛”就是精华的道理,“微”是“隐微”,它有一种隐微的语言,不明白说出来,传达了一种“妙义”。他说这种传达的方法就跟“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没有分别。什么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据说这就是禅宗最初的缘起,当时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跟所有的弟子说法传道的时候,就拈起一枝花来,弟子们不懂,说他拈起花来是什么意思?只有大徒弟迦叶微微地一笑,释迦牟尼佛知道,他体会了自己的意思,就把法传给迦叶。所以禅宗不用讲道,不用说道理,拿一枝花给你一看你就觉悟了,所以王渔洋说王维他们的辋川绝句有这样一种禅理的妙悟。
  我们拿王维的诗来说,有诗为证:“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我说过这是押“马”韵。“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他什么都没有说啊,他说飒飒风声、飒飒秋雨之中,山石上面的石块,有浅浅的泉水,哗啦啦流过去有很多的水声,水流下来有很多水珠溅起来,“跳波自相溅”。是你让它“相溅”的吗?不是,自然就有水珠溅起来,不是你叫它溅的,也不是带着什么目的溅的。飒飒秋雨,天色是阴沉的,一片灰蒙蒙,忽然间有点白色在茫茫宇宙之中飞起来了,有一只白色的鹭鸶鸟,被水声惊起。它惊起来就有白色在空中盘旋,“复下”,又落下来了。
  王维把大自然的景物写得真的是美,我上次举一个例证对比,像谢灵运的“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他好像是个照相机,咔嚓就拍下了,景物就在这里了。可王维所写的不是,王维所写的大自然景物是动态的景物,有声音有动作,声音是动的,是不断的,形象也是动的。“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在这灰蒙蒙的宇宙之中,你看到一点白色,白鹭的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下来,你心里边有什么感动?是欣喜还是悲哀,是快乐还是忧愁,你都说不出来。但是你的心动了没有?你的心动了一下子,这就很妙。所以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说“青蛙跳入古池中,扑通一声”,青蛙跳入古池中,与你何干?扑通一声,与你何干?就是忽然间在静的宇宙之中,声音的响、形象的动,引起来你的心一动。禅宗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是你这个有感觉的人,你的心动了这么一下子。
  (摘自新华社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