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54期 >2022-12-09编印

昨夜星辰:
大地上的李商隐(下)
刊发日期:2022-12-09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已经不可能洞悉李商隐和王氏如何认识并相恋的了。但李商隐讳莫如深的诗歌却透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在宋元理学禁锢人心之前,尤其是在气象自雄的唐朝,名教桎梏少,男女之间交往并无太多制约与牵绊。而经济的发达,城市生活的发展,使得唐人———尤其是中上层社会人士———热衷于郊饮、赏花一类的游观,京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尤盛。史称“长安士女,胜春野步,则设席藉草以红裙相插挂,以为宴幄”。李商隐诗中所说的送钩与射覆,都是唐人饮宴时的游戏,而李商隐与王氏的初识,似乎就缘于这样一次觥筹交错的社交活动。
  诸多朋友中,李商隐与韩瞻关系最密切,他们既是同年,后来又成了连襟。在李商隐如愿迎娶王氏之前,韩瞻先娶了王氏之姐。王茂元在京城为他修建新居时,李商隐写诗戏赠韩瞻,却在玩笑中流露出对韩的羡慕:“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进士及第之名次,我在你之前;得官并结婚,你在我之前。
  很可能,正是通过韩瞻的牵针引线———当然,更重要的是李商隐已金榜题名,而年轻的进士,一向是唐朝权贵择婿的首选。“曲江流饮”那天,“行市罗列,长安几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李商隐就这样成为王茂元的乘龙快婿,他与王氏的恋情也有了最为圆满的结果。
  李商隐中进士前一年,令狐楚已调往兴元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李商隐中进士后,他再次热情邀请并一直催促李商隐前往兴元,也就是陕西汉中。然而,李商隐赶到兴元时,令狐楚已病入膏肓,在委托李商隐为其撰写了给天子的遗表后即去世。李商隐护送令狐楚的灵柩回到长安后,应时任泾原节度使的王茂元之邀,前往泾州(今甘肃泾川)做幕僚。不久,便与相恋已久的王茂元的小女儿王氏结为佳偶。
  与明清时中了进士就由朝廷授官不同,唐制,士子通过了省试(即尚书省礼部试)中了进士,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还必须通过吏部主持的考试(称为关试),才能授官,称为释褐———即脱下布衣,换上官服。吏部考试,有时甚至比省试更难。比如韩愈中进士后,关试三次不中,困居长安十年,不得不到董晋手下做幕僚。后来靠董晋极力推荐,才终于走上仕宦。
  新婚燕尔的李商隐从泾州前往长安,参加了开成三年(838年)的吏部考试。结果不中。此番落榜,李商隐有详细记载。他说,他原本已被吏部录取,但当名单上报到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驳回。一个位高权重的中书省官员指着他的名字说:此人不堪。并用笔将他的名字抹去。
  李商隐闪烁其词,没有写下那个中书省高官的名字。但稍微对晚唐局势和李商隐生平有所了解的人都清楚,李商隐仕途的这块绊脚石,一定是牛党。
  作为晚唐政坛持续达40年的政治事件,牛李党争极大影响了不少士子和官员的命运,而对李商隐的影响尤其深刻。可以说,他襟抱未开的一生,就是被牛李党争耽误的一生。
  不论牛党还是李党,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政党,而是古代意义上的朋党。至于朋党,本身就是一个深含贬义的词,就如《剑桥中国明代史》在解释东林党时说的那样:“东林党不是这个用语的现代意义的政治党派。翻译为‘党派’的‘党’字有贬义,在意义上更接近诸如‘派系’‘宗派’或‘帮伙’一类的词。”
  从宪宗朝到宣宗朝近40年间,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为首的李党之间斗争不断。武宗时,李党得势,牛党罢黜;宣宗时,牛党执政,李党流贬。朋党之争的核心就是党同伐异,为了打击对手,常置江山社稷和国家利益不顾。比如太和五年(831年),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向西川节度使李德裕献城投降,李德裕受降并派兵守城。然而,是时牛僧孺当国,不愿看到李德裕立功,力主将悉怛谋交还吐蕃,并归还维州。唐文宗采纳了牛的意见。于是,悉怛谋遂为吐蕃所杀,边疆地区依然不得安宁。
  种种迹象表明,李商隐并不是一个热衷于结党营私的人,甚至很难说他到底是支持牛党还是李党———他曾经与牛党走得近,是令狐楚的心腹,但对李党领袖人物李德裕后来的遭遇又充满同情。然而,比自始至终就追随、依附牛党李党更尴尬更致命的是:对李商隐有知遇之恩的令狐楚父子是牛党核心人物,而他的岳父王茂元却是李党重要成员。
  所以,当李商隐入令狐楚幕时,他自然被视为牛党,而令狐楚父子也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开成二年(837年),李商隐第三次到长安应试,主持该次考试的考官叫高锴,与令狐绹关系很铁。试前,他问令狐:“八郎(令狐绹行八)之友,谁最善?”令狐绹连称:李商隐、李商隐、李商隐!借令狐绹之力,李商隐终于在两度落榜后折桂。
  与其父胸怀开阔、乐于奖掖后进不同,令狐绹为人狭隘偏激。当新科进士李商隐突然迎娶了李党重要人物王茂元的女儿并入王茂元幕时,他由衷地气恼、愤怒,进而把李商隐视为负义背恩,另攀高枝。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予以无情打击。于是乎,李商隐的吏部关试铩羽而归。
  委屈、抑郁、不甘,诸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左右着李商隐。万般无奈中,他在一个春天的下午登上了安定城楼。四野弥望,天地苍凉,缓缓来临的春天,让大地又一次显露出生机。他想起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贾谊和王粲,想起了那些强加给他的厚诬之词和诸种猜忌。
  那年春天,李商隐写下了唐诗中的名篇《安定城楼》———这座黄土高原小城里已随岁月湮没的城楼,从此不朽: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