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45期 >2022-11-18编印

诗圣少年游·杜甫和他的“间隔年”(十)
刊发日期:2022-11-1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与此同时, 李之芳还邀请了本家长辈李邕———当时,李邕任北海太守。北海即青州,距齐州300余里,以唐朝交通条件,约需两天时间。李邕虽年事已高,仍欣然赴约———这其中,显然有冲着杜甫而来的成分。
  顺便说,李邕一向赏识杜甫而轻视李白。年轻时,李白从家乡江油前往渝州(今重庆),干谒当时任渝州刺史的李邕。李邕好像对他的作品没什么特别表示,仅让手下一个姓宇文的官员把他打发走了———宇文送了李白一只桃竹制作的书筒。
  时值夏天,大明湖的荷花想必迫不及待地开了,坐在湖滨亭子里饮酒剧谈,清风徐来,荷香远送,确乃赏心乐事。参加聚会的,除了主人李之芳之外,还有齐州刺史李某。作为李之芳的上司,他是以主人身份出席的。客人则是李邕、杜甫、李白、高适,以及齐州本地文人,其中有一个姓蹇的读书人,杜甫称他蹇处士。
  这次相聚,还引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即以今天行政区划来说,杜甫是河南人,李白是四川人,高适是河北人,李邕是湖北人,李之芳是陕西人,在座的那位处士是山东人。如此天南地北几个人,各操各的方言,他们如何顺畅地沟通交流呢?
  不用为古人担心。唐朝也有自己的普通话。自古以来,为了方便分居各地的民众交流,朝廷都在推行通用语言,即相当于我们的普通话。夏商称为夏言,周、秦、汉称为雅言,南北朝及隋唐称为正音,明清称为官话。
  这四种古代“普通话”虽然叫法不同,相互也并不完全一致,却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即雅言来源于夏言,正音脱胎于雅言,官话则是正音的延续。
  我们今天使用的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官话为基础方言的通用语。那么,古代的四种普通话,它们的标准音又是什么呢?
  那就是洛阳读书音。说到洛阳读书音,就必须说到一所非常伟大的学校:洛阳太学。
  洛阳太学历汉、魏、两晋、南北朝,历时达数百年,中间虽曾因战乱而毁弃,但总是不断恢复。极盛时,学生数以万计。唐朝的正音,就是所谓的洛阳读书音。而洛阳读书音,就是洛阳太学里教学采用的标准音。
  洛阳太学出现在汉代,在汉代以前的先秦时期,还没有洛阳读书音的说法,但当时通行的夏言也好,雅言也罢,同样是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语言为基础的。其原因在于,洛阳居天下之中,就像语言学家郑张尚芳说的那样,“汉族的先民最初就是生活在豫西、晋南一带的‘华夏族’,他们活动的中心地区就在洛阳一带。汉语最初就诞生在中原地区,当然以‘洛阳音’为标准音创造了汉字。”
  历下之会的在座诸君,要么出身官宦世家,要么是读书人,自然都会洛阳读书音,大家都能熟练使用大唐普通话,完全没有交流障碍。
  今天的历下亭并不像古籍所载那样在湖滨,而是在湖心小岛上。因为,这并非唐代遗留,而是清朝制造。小岛上,修竹照水,翠柳笼烟,古朴的亭子掩映在绿荫深处。红底金字的历下亭三字,系乾隆所书。亭内有一联,即杜甫当年即席赠给李邕的诗中的两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然而,世事难料,历下之聚后仅仅一年多,李邕就死了。
  李邕行年七十,在唐代,已属高寿。但是,他的死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谗谄后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杖死”———即用木棍打死。
  原来,李邕细行不检,比如生活豪奢,比如曾两次贪污被查处。更兼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宰相李林甫。李林甫指使手下构陷李邕谋反,以朝廷名义派出官员前往青州,将李邕当庭活活打死。
  济南正南方150公里,是一座古老的小城:曲阜。
  位于平原边缘上的曲阜,出城向北,刚上高速不久,便看到前方突然横起一脉青山,那是杜甫与李白的旧游之地。
  历下雅聚后,诸人各分东西。李白去求道,高适南下,李邕自然回北海,而杜甫去了附近的临邑,探望在那里做主簿的弟弟杜颖。
  两三个月后的秋天,杜甫与李白再次见面了,这一次在曲阜。“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别后的重逢,让他们更加亲密。
  这是两位大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当时当日,他们谁也不曾预料到,此后漫长的人生中,他们竟然再也不能相见,惟有在各自的记忆里,深深铭记对方。
  那列在平原深处微微隆起的山峰叫石门山。下了高速,我转入一条两旁长满杨树和柳树的土路,从一道桥上跨过一座狭长的水库。附近,是石制牌楼,正中行书:石门胜迹。
  穿过牌楼,离山近了。两侧田野上,出现了一些房屋。不是普通的农舍或民居,看样子,都想做成铺面或民宿,但几乎九成以上的房屋关门落锁,显然还没启用。少数几家启用了的———根据门前或墙上的店招可知,也都大门紧闭。我放慢车速,慢慢经过“天健农宛乐”“山水田居笨鸡店”“曲阜国际旅游慢城”以及没有店名仅有广告语的“29元自助酱大骨”和“出售散养笨鸡蛋”。
  就在山脚下,挂在电线杆上的一块蓝底白字的招牌让我吃了一惊:远东大学。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大学,并且,大学的名头还如此之大?俄罗斯有个远东大学,菲律宾有个远东大学,石门山里也藏了个远东大学?
  再前行一两百米,左侧山谷里,有两栋看上去像学生宿舍的楼房,楼顶各顶两个大字,合起来是:远东大学———后来,回到酒店,我专门百度了一下,原来是当地一家民办的职业技术学院。
  过了远东大学,山路蜿蜒如蛇,一会儿伸进林子,一会儿探出山脊。十分钟后,我来到了一座山的大半山腰。
  向远处眺望,山上布满石头,山不陡,石头是灰白的,在低矮的树木中间,十分显眼。两座山峰对峙如门,这就是石门得名的来历。这个名字简单而普通,所以,中国有许多个叫石门的地方———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以自然风光来说,石门山并没有什么殊胜之处,就是一座大江南北随处能找到的普通小山。
  然而,这座小山因为一场大酒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这是一座中国文学史应该铭记的大山。
  那是杜甫与李白的第四次相聚,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
  相聚于鲁郡———其时,兖州改名鲁郡———的日子里,杜甫和李白除了饮酒论文,还一同前往东蒙山访道于元逸人和董炼师,又同访隐居城北的范十。在题为《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里,杜甫由衷地赞美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是南朝梁、陈之际的著名诗人,以文才为陈文帝赏识,与何逊齐名,后世称为“阴何”,杜甫对其诗一向十分推崇。
  杜甫说他对李白,乃是“怜君如弟兄”,两人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拜访范十,李白也有诗为记。根据李诗可知,那是一个深秋,大雁南飞,天空无云。两人骑马出城,却在郊野迷了路,不小心误入一片苍耳中。苍耳是一种药材,果实有硬刺,人或动物不小心接近,就会沾在身上。两人被苍耳搞得十分狼狈,好不容易才找到范家,发现范十正在摘苍耳。范十对他们的到来很惊喜,立即做菜布酒,三人把盏言欢,各咏近作。
  相聚的日子欢乐易逝,转眼间,冬天到了,杜甫要回家了,他已经35岁了,必须谋一个前程。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李白为杜甫饯行。饯行地点就在石门山。
  石门山也因这场大酒而名垂青史。
  不知道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李白酒量之大众所周知,他是后来被杜甫列入饮中八仙的著名酒客,而杜甫也善饮并好饮。
  知交相别,必当大醉。大醉之先,他们互赠了诗作。
  杜甫赠李白的是一首七绝: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赠杜甫的是一首五律。正是这首诗,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分手是在石门,因为诗题就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既然我们马上就要像飞蓬那样天各一方,相距遥远,那么,趁我们现在还在一起,把手中的酒干了吧。
  干杯吧,兄弟……
  齐鲁别后,生活催迫,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途———这虚无缥缈的前途对荒诞人生来讲却是必需的,它像暗夜里浮起的一盏盏晦暗的路灯,因了它,夜色中前行的人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杜甫、李白、高适三个一度出则连舆、止则同席的朋友从此天各一方。
  雨水中的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更是如此。 他们再也不曾共聚———惟杜甫和高适还会在蜀中相见,然而彼时两人都已垂垂老矣。尤其对老杜而言,白发暗换了青丝,药罐替代了酒瓮,壮志入泥,理想坠地,富贵杳如黄鹤。斯时斯境,纵然簪花饮酒,击节放歌,又如何得似那青春在手、放浪形骸的少年游?
  当老去的人陷入回忆,少年的游踪又一次浮上心头。我想,这一切,就像我多年前的两句诗说的那样:
  除了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叫作永远;
  除了命运,没有什么可以叫作今生。(完)(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