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36期 >2022-10-28编印

诗圣少年游·杜甫和他的“间隔年”(七)
刊发日期:2022-10-2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开元二十四年(736年),25岁的杜甫来到了父亲杜闲任职的兖州。初到兖州的他,在某一天登上了兖州城南楼。在建筑普遍低矮的古代,高大的城楼是纵目远眺,以抒胸臆的绝佳之地,尤其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这次登楼,杜甫留下了诗作,诗题直接明了:《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登上南楼,凭栏而望,杜甫看到天边浮云飘渺,想象它们一直连接了东海和泰山———尽管大海离兖州足有400多里,泰山离兖州也有200多里,但天马行空的想象却可以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兖州直线距离60里外的东南方,平原上有一座突起的山峰,名为峄山,也就是杜诗里说的孤障。当年,秦始皇东巡登峄山,下旨勒石颂秦德———杜甫时代,那块碑还在;汉时,鲁恭王在曲阜东北修筑宫殿,然年代久远,只余下一片废墟。
  事实上,哪怕有高倍望远镜,也无法从兖州南楼看到几十里外的秦碑和鲁王宫殿废墟。因此,这些都出自杜甫的想象。吊古伤今的想象,让他略感惆怅。
  杜甫登的南楼在哪里呢?
  兖州市区,有两座少陵台。一座在少陵公园。这是当代修筑的纪念性建筑,除了以少陵命名外,与杜甫,尤其与他当年的登临并无关系。
  还有一座在车来车往的大街旁。按导航指引,我透过车窗看到,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砖台,上面有三个字:少陵台。
  紧邻少陵台,是一栋办公楼,门前吊牌显示是济宁市公安局兖州区分局。不知何时,少陵台上挂了一幅标语“消除毒品危害,造福子孙后代”,使“少陵台”三个字更加不起眼。
  少陵台所临大街,名为九州大道中段,从前的名字则是少陵西街———弃用少陵西街这个诗意盎然的名字,而采用了放之四海皆可的九州大道。
  明朝初年,朱元璋第十子朱檀封鲁王,建藩国于兖州。兖州扩修城池时,为了纪念杜甫登临的南楼,特意将南楼附近城墙保留了一段,并改建为台,称少陵台。清朝时,台上建有八角形凉亭,并有杜公造像碑立于亭中。上世纪50年代,凉亭拆毁,台下挖成防空洞。
  少陵台另一侧,是一个城市广场。远远地,我看到广场正中有一座高大的雕像。我想当然地认为,一定与诗圣有关。走近一看,却与诗圣毫无关系。塑的是大禹治水———可能因济宁也处于运河之滨,曾是运河线上的重要城市之一吧?
  广场四周全是高大的杨树,这种北方最常见的树种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并不太大的风,都会让它的叶片发出有几分夸张的哗哗声。此外,风起时,杨树的叶片被吹起,阳光照射较少的背阳面纷纷翻上来,由于要比面阳面更白,宛如一瞬间开出了一树白花。
  登兖州城楼是一次难忘的眺望,有意思的是,刚到兖州的杜甫,还有一次更加难忘的眺望。那就是眺望泰山。
  杜甫身后,后人为他编选的众多选本,尽管取舍有异,但大多把《望岳》作为开篇之作。这也是青年时代的杜甫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一首。年轻的诗人显露出了驾轻就熟的诗歌技艺,丰沛绵长的情感如流泉飞瀑。即便把它放到一流唐诗中,也丝毫不逊色。而此时,杜甫只有25岁: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大历元年(766年),客居夔州的杜甫55岁了。这年秋天,杜甫检点往事,为8位逝者各写了一首诗,总题为《八哀诗》。
  八人之一便是杜甫青年时期订交的老友苏源明。
  不过,当他们在泰山之麓相识时,苏源明还不叫苏源明。那时,他叫苏预。许多年后,为了避唐代宗李豫之讳,苏预改名苏源明。
  苏源明系陕西武功人,少孤。这是一个颇有狠劲儿的少年,他认为“齐、兖为文学邦,东岳多古人迹”,于是从老家一路步行,走到了2000多里外的泰山,在泰山附近客居读书,一读就是10年。
  大概就在杜甫游历泰山期间,两人认识了。尔后,苏源明成了杜甫齐赵漫游的同伴———苏源明原本“忍饥浮云”,穷得常常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出游费用,多半由杜甫承担。
  对于和苏源明的同游生涯,杜甫诗中称:
  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
  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
  射飞曾纵 ,引臂落 。
  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
  那首追述平生的长诗《壮游》,杜甫原本用语洗炼,高度概括,但写到他和苏源明的壮游,却用了整整八句。由此或可窥测,晚年杜甫的内心,依然对年轻时那次纵情任性的漫游如此怀念,对那位与自己一同呼鹰走马的伙伴如此珍惜。
  打猎的地方在青丘。那是雪花飘飞的冬季,他们纵马奔驰,穿过了一片阴暗的栎树林,来到积着薄雪的山岗。在那里,他们张弓搭箭,射击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而他们所带的猎鹰盘旋飞舞,发出尖利的叫声。
  杜甫中晚岁愁苦悲闷的诗篇,给一般读者留下的印象就是,好像杜甫从出生起,就是一个不苟言笑且手无缚鸡之力的迂腐书生。其实不然。至少,在他的青年时代,在他遭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坎坷命运之前,他也曾是一个阳光的人,一个活力四射的人,一个生机勃勃的人。
  甚至,即便到了生命的高处,在他客居夔州的暮年, 酒的作用下, 他也会老夫聊发少年狂———有一次酒后,他可能想起了年少时纵马疾驰的潇洒,不顾年迈体衰,强行打马狂奔。结果却非常悲摧:他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
  那么,青丘在哪里呢?
  在今山东广饶。《读史方舆纪要》记载,齐景公曾在青丘打猎。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也有“秋田于青丘”的说法。可见,自古以来,广饶就是一个狩猎场。
  广饶濒临渤海,在那里,杜甫会去渤海之滨看看吗?如果去的话,那将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与大海的亲密接触。
  但是告别青丘后,杜甫西行去了数百里外的邯郸。
  河北南部的邯郸是一座古城。 公元前386年,战国时期的赵敬侯将赵国都城迁于此。汉代,邯郸是全国除首都长安之外的五大都会之一———另外四座是:洛阳、临淄、成都、宛(今南阳)。到了杜甫的唐朝,邯郸设置了大都督府级别的魏州,以后又成为河北采访使和魏博节度使治所,相当于省会。
  邯郸市中心,近年新建的高楼大厦与早年所修的低矮建筑杂乱交错,街道两旁多是碗口粗的梧桐树,浓荫匝地,正好为来往行人遮挡头顶烈日。
  丛台公园的大门,就坐落在一条桐荫深涌的大街上。
  如果从丛台公园旁边的高楼上鸟瞰,可见丛台公园内,湖水曲折萦回。初秋时节,木叶泛黄,朝阳下,它们修长的阴影涉过水面,跌落在水中的一座椭圆形楼台上。
  这就是丛台。历时100多年的赵国都城史,为邯郸留下了颇多赵国记忆。丛台即其一。丛台又名武灵丛台,因其修筑者为以胡服骑射而留名青史的赵武灵王。丛台的功能,不外乎军事操练和宴饮游乐。
  不过,今天我看到的丛台,并非赵武灵王所筑,而是清人所为。也就是说,它是时隔2000多年后,后人用想象复原的。因而,我和杜甫登临的丛台其实不是同一座丛台。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两个时代的人,也难以登临同一座高台。
  也许,只有丛台四周吹拂的微风是相同的。
  大历五年(770年)正月二十一日,贫病无依的杜甫漂流于潭州的一条客船上。这一天,他偶然翻找书箱,发现了九年前正月初七,也就是人日那天,时任蜀州刺史高适写给他的一首诗。而此时,高适去世5年多了。抚今追昔,昨日重现,杜甫读完故人诗篇,已然泪洒诗笺。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