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20期 >2022-09-16编印

诗圣少年游:
杜甫和他的“间隔年”(二)
刊发日期:2022-09-1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我站在潼关城楼一侧的山坡上眺望。
  几公里外的山脚下,黄河从西北方向而来,拐出一个大弯。大弯处,渭河一头扎进黄河怀抱,两水交汇,水流变得更加迟缓,河床上堆积出一道淡黄色的沙洲,恰好与岸边青绿的庄稼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两座大桥从我站立的南岸伸向北岸,一座是公路桥,一座是铁路桥。对岸台地上,分布着补丁般错落的房屋,在高大的风力发电机映衬下,显得更加矮小、卑微,如同甲虫身旁的蚂蚁。台地背后,是一条绵亘掠过的山脉,像隶书的一字。那是中条山。
  潼关始建于东汉末年,后来南移数里,屡毁屡建。所以,我看到潼关竟然是一座崭新的古城———许多地方还未完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油漆味。因为没完工,作为景区也就不收门票。景区外面,依附修建了众多两三层的仿古商铺,却没有一家营业。古潼酱园、果蔬沙拉、肥肠米线、菠菜面、永红餐馆、陕西名优特产……全都关门闭户。唯一开着门的是关中民俗面坊,不过也没营业,一个肥胖男子正在午睡,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
  杜甫见到的潼关当然不是这个样子。尽管他少年时的远游没有留下诗篇,但很多年后,当杜甫历尽沧桑,曾多次经行潼关的他,忍不住在诗里感叹,“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那时的潼关,还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羊肠小道之上,飞鸟双翼之下,巍然屹立于帝国首都之东方。
  半个小时后,我沿着山路下山。山下的黄河南岸为秦东镇,像所有镇子一样杂乱而又生机勃勃。行驶途中,我瞥见秦东镇幼儿园旁的路边有一块黑底白字的石碑,碑后是一道两米多的围墙,围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
  停车细看,碑上的文字是,“潼关县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马超刺曹古槐遗址 潼关县人民政府立 公元二〇〇八年”。
  东汉末年,曹操平定马超、韩遂,两军在潼关激战。不过,马超刺曹操不中而中树之事,并不见于正史,而是《三国演义》的小说家言。书中写道:“看看赶上,马超从后使枪搠来。操绕树而走,超一枪搠在树上;急拔下时,操已走远。”
  从秦东镇外的大桥过河,只需一分钟。而杜甫时代,他自东向西走到潼关,将从关下的渡口经浮桥过河。
  过了河,便是山西———风陵渡到了。
  风陵渡因传说女娲埋葬于此而得名———相传女娲姓风。唐时称风陵津,并在风陵津旁的山上设有风陵关,恰好与潼关遥遥相望,共同扼住了中条山与华山之间的这道缝隙。
  从地理沙盘上可以看出,略呈东北-西南走向的中条山到了风陵渡东侧戛然而止,山地变为冲积平原,古时的驿道和今天的高速公路都从平原上穿过,溯了黄河的流向往北延伸。在我的车窗左侧,是平坦的平原,平原中间,黄河像是压在大地上的一条细长黄线;在我的车窗右侧,是中条山余支,山不高,树不深,大大小小的石头像巨人捏碎的饼干渣,入目俱是。在这个草木葳蕤的7月,也显得有几分荒凉。
  风陵渡北行不到10公里,便是永济。永济最南边的首阳乡,父老相传,是杨贵妃故里。杨贵妃与杜甫是同时代人,小杜甫10岁。当19岁的杜甫出门远行时,杨贵妃还是一个9岁小女孩。那时,杨贵妃的父亲在四川蜀州做官,她多半随父入川了。
  永济古称蒲坂,是传说中大舜的王都所在。不过,这个古老的地方,最有名的其实是一座始建于北周的楼台,即鹳雀楼。
  地处黄河之滨的永济,在唐代,显然远比今天更重要。它既是河中道的治所,也是蒲州治所,相当于省政府和市政府都设在这里。
  蒲州一带的黄河,流淌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黄河河床时常漫游改道,故而诞生了一个成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鹳雀楼西边是黄河,楼与河距离不到两公里,其间是平坦的原野;鹳雀楼东边是蒲州———今天它是永济下属的一座普通小镇。至于曾是唐时省会和州城的蒲州古城,只剩下不多的几处残垣断壁了。
  鹳雀楼下的黄河边,有一座古渡,名为蒲津渡。
  《读史方舆纪要》将蒲津渡列为山西重险之地。历史上,黄河常成为不同势力的天险,浦津则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朝开元宰相张说称之为“隔秦称塞,临晋名关,关西之要冲卫,河东之辐辏”。先秦以降的两三千年间,这里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秦昭襄王第一个在蒲津渡架设浮桥;汉武帝第一个在河西修筑关隘。到了唐朝,蒲津渡处于长安至太原的重要驿道上。其时国力昌盛,远迈前代,于是,开元十二年(724年),一个超级工程动工了———工程耗费了全国年铁产量的五分之四,铸造了八头各重八万斤的铁牛,以及牵铁牛的铁人、固定船只的铁柱和铁山、绞盘等物。八头铁牛分置两岸,将波涛中的浮桥牢牢牵挽。行人迈步浮桥,如履平地。到了宋朝,一场大洪水将铁牛冲进河里,于是发生了曾入选小学课本的怀丙捞铁牛的故事。
  在蒲津渡遗址上,多年前修建了博物馆,从黄河淤泥里打捞出来的铁牛和铁人陈列于一座高出地面4米的平台上。阳光下,铁牛和铁人青黑中带着褐黄,虽然锈迹斑斑,依旧气势恢宏,昭示着大唐帝国, 尤其是开元盛世的富庶强盛。
  200公里长的涑水是黄河的一级支流,它从蒲州古城下流过,于几公里外注入黄河。涑水上游的夏县,是北宋史学家司马光的故乡。司马光的一部著作,就以涑水为名,叫《涑水纪闻》。后世也称司马光为涑水先生。
  杜甫到达蒲州城,在登临了鹳雀楼后,他多半会在城外雇一条客船,溯流而上———几十里外,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临猗。
  今天,从巩义到临猗不到300公里,汽车也就3个多小时,小半天而已。但在杜甫的唐朝,这段路程会超过400公里,即便路上不耽搁,单是赶路,也需要好几天。如果沿途寻幽探胜,访古问遗,则这一趟短途旅行,将耗时一个月以上。
  不过,古人似乎有的是时间,尽管他们的生命比我们更短暂。但那是一个慢时代。就像木心的诗说的那样: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