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在当涂,李白病重时,向李阳冰交代后事,并将草稿托付给他,希望他在自己去世后编定诗集并作序。李阳冰一一应允。次年春,李白的病神奇地好转了一些———其实就是回光返照。他最后一次出游,目的地是当涂南边的宣城。在宣城起伏的山峦间,他又一次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春阳下灿烂的杜鹃花,让他想起了与它同名的鸟儿,也想起了故乡四川。
杜鹃花转瞬即谢,如同春天眨眼而过。63岁的李白走到了人生尽头。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终于画上了句号,吐蕃却侵入长安,即位不久的唐代宗只得逃往陕州。
这一年,高适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是有名有实的封疆大吏;杜甫则从成都移居梓州,在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后欣喜若狂,写下生平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无论人间值得与不值得,李白在之前一年已经辞别人间。
作为诗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首诗是《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到底是什么疾病终结了李白的肉体生命,历史语焉不详,大多是“以疾卒”“以病终”之类的只言片语。晚唐诗人皮日休则明白无误地说李白“竟遭腐胁疾,醉魄归八极”。什么是“腐胁疾”呢?对此,我以为郭沫若的推测比较有道理:“腐胁疾,顾名思义,当是慢性脓胸穿孔。脓胸症的病因有种种,酒精中毒也是其中之一。李白在上元二年的发病,估计是急性脓胸症。病了,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便成为慢性。于是,肺部与胸壁之间的蓄脓,向体外腐蚀穿孔。这可能就是所谓‘腐胁疾’了。”
令人叹惜的是,李白似乎对他死于酒精中毒的命运有所预感。他晚年经常到一个姓纪的老者那里买酒,纪老者几十年来都靠酿酒为生,李白为他的酒倾倒,两人成了朋友。后来,纪老者辞世,李白于761年写了题为《哭宣城善酿纪叟》的诗: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
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夜台没有李白这样的酒中知音,纪老者你酿出的美酒又卖谁呢?一语成谶,很快,李白就循着那缕酒香追寻纪老者去了。
一辈子厌恶平庸的李白终于在平庸中死去———除了他不朽的诗文。偏偏,在他生前,他并未太把这些诗文当成一回事,至多只是叩开官场的敲门砖。偏偏,在他身后,却是这些诗文让他永垂不朽。
在一些民间传说里,李白的死要浪漫得多。人们说他乘着酒兴跃身到江中捞月亮,月亮没捞着,诗人骑着鲸鱼成仙而去———这个故事说明,善良的人们总是希望他们热爱的人在天地间得到永生。殊不知,正如梵高说的那样: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也活着。对于李白,我们也不妨下一定论:只要人类还存在,只要汉语还存在,他就永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困惑不已的问题,对短暂的肉体生命而言,或许精神世界可以长久,至少可以存留得更久。
所有的人都得死,只有在死亡面前,人类才真正平等。唯有因为死亡,生命也才变得珍贵且富于意义。
李白并不是一个畏惧死亡的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原本是中国大儒们追求的崇高而淡泊的境界,李白亦然。唐朝是一个诗人遍地的时代, 也是一个诗人非正常死亡比较多的时代———比如王勃因渡海溺水惊吓而死,卢照邻不堪疾病折磨投水而死,李贺穷青春之精力作诗呕血而死。与之相比,李白的死要平静得多。人类寿命普遍不高的古代,李白能活一个甲子以上,算得上善终了。
因此细细探寻李白到底病死还是醉死,抑或像民间传说的那样溺死,意义都不大。我感兴趣的是李白墓地。李白墓地竟然有三处之多。
第一处墓地在长江采石矶边。宋人赵令畤的《侯鲭录》载:“太白坟,在太平洲采石镇民家菜圃中,游人亦多留诗。 ”南宋程大昌的《演繁露》也说:“采石江之南岸田畈间有墓,世传为李白葬所。累甓围之,其坟略可高三尺许。前有小祠堂,甚草草,中绘白像,布袍,裹软脚幞头。”
不过,采石矶边的这座墓,乃是李白衣冠冢。它呼应的正是李白在江上捉月而死的民间传说。今天,衣冠冢被圈入采石公园范围。圆形的坟前,一块汉白玉石碑上,是林散之书写的“唐诗人李白衣冠冢”。
李白晚年流连于当涂山水,绝壁临空的采石矶是他经常前往之地。采石矶又名牛渚,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晚年李白曾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诗中所说的谢将军,乃是东晋时镇守牛渚的名将谢尚,此人慧眼识才,举荐了“少孤贫,以运租自业”为生的袁宏而传为美谈。“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烈士暮年的李白心里仍然放不下那一份怀才不遇的苦闷。谢尚那样的伯乐江流一般远逝了,只留下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李白感觉到了无边的寂寞和阴冷。
第二处墓地在龙山。龙山位于安徽当涂东南12里,因山势蜿蜒若龙而得名。范传正的《李公新墓碑序》称,他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时曾访得李白的两个孙女,她们告诉他:“先祖志在青山,遗言宅兆,顷属多故,殡于龙山东麓,地近而非本意。”李白生前因喜欢青山的风景而希望葬在青山,但由于“顷属多故”———多半是经济原因———又不得不暂殡龙山。
和采石矶一样,龙山同样是一个曾经的风流雅聚之地。东晋时,名士、大司马桓温曾与手下官员们于九月九日在此宴集,在座的有参军孟嘉。孟嘉酒喝多了,帽子被吹到地上也不知道,桓温令人把帽子悄悄藏起来,然后叫孙盛作文嘲之。孟嘉即席以文作答,挥毫立就而文辞优美,四座为之嗟叹,孟嘉帽也就成了一个著名典故。
这些先人的风流故事,李白当然烂熟于胸。他甚至也像距他几百年前的桓温一样和朋友在龙山聚饮,并有《九日龙山饮》为证:
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
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
第三处墓地在青山,也就是今天我们熟知的当涂李白墓园。青山又名青林山,在当涂县东南30里。李白殡于龙山55年后,他昔年好友范伦的儿子范传正被任命为管辖宣城等地的地方官,此人和李诗爱好者、当涂县令诸葛纵一道,将李白改葬青山。新坟“西去旧坟六里,南抵驿路三百步,北倚谢公山,即青山也”。至此,李白的遗愿成为现实。
青山同样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山之一。此山左带青山河,右与龙山遥遥相对,峰峦晴翠,林壑优美。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在青山上修建别墅,与人把盏言欢,故得名谢公山。谢朓死后,人们将其别墅改建为祠。谢朓祠与李白墓相距仅十几里。
多少年来,人类总是追寻生命的意义。所谓生命的意义,按我的理解,就是人类用来抵抗虚无的力量。于李白,他所设想过的生命的意义也许是出将入相,建功立业;最终,命运女神赐予他的却是诗歌,是那些闪烁性灵之光的文字。借助不朽的文字,李白抵抗了虚无,他的生命有了掷地有声的重量。
古人曾说,世间最令人叹息的事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其实还得加上另一条,那就是祖先声名显赫,后代却泯如常人。
宋朝诗人曾巩也是李白的粉丝,他拜谒了李白墓园后由衷地感叹诗人身后寂寞凄清:“曾无近属持门户,空有乡人拂几筵”———曾巩陈述了一个在古人看来非常严重的问题:李白没有后嗣。
如前所述,李白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正室许氏所生的伯禽,一个是同居女子鲁妇所生的颇黎。关于颇黎,除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再没别的记载。至于伯禽,其平淡的一生,与任何一位乡间老农没多大区别。
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范传正到龙山为李白扫墓,眼前一派凄凉。仅仅半个世纪的光阴,李白坟上早已杂树丛生,乡人在这里打柴割草,放牛牧羊。范传正一面派人为李白洒扫设供,一面四处寻访他的孙女,也就是伯禽的两个女儿。
直到四年后,才终于找到了这两个没留下名字的李白后人,此时两人皆出嫁,一个嫁给陈云,一个嫁给刘劝,都是普通农民。范传正把她们请来相见时,她们“衣服村落,形容朴野”,但“进退闲雅,应对详谛”,还隐约留有书香门第的残余。
李白的两个孙女为范传正讲述了她们的凄苦身世:“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
祖父一世英名,却不能给子孙一点余荫。而父亲老死乡间,兄长离家出走,这两个可怜的弱女子只得嫁给目不识丁的农民为妻,以求混得一碗饭吃,苟全性命于荒诞人间。李白泉下有知,该会是怎样的伤痛和无奈?
范传正劝李白的两个孙女改嫁,他可以出面为她们找更好的人家———没有程朱理学束缚的唐代,妇女改嫁再嫁是很普通的事。但她们婉言谢绝了:“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
当李白的两个孙女于840年左右相继去世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李白的亲人了。代表李白留在世上的,是他那几卷雄奇的诗文,它们是另一种无言的存在,提示我们:在唐代,在中国,有一个诗人,他的名字叫李白,他曾经有过这样一种难以企及的人生……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