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03期 >2022-08-05编印

长风万里:
李白的人生地理(十)
刊发日期:2022-08-0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江山黄河捧土尚可塞 北风雨雪恨难裁
  石门别后,李白大病一场。有人认为是服食仙丹和饮酒所致。他剧烈咳嗽,精神委顿,并陷入对刚刚离开的杜甫的思念中。兖州城外,夕阳西垂,秋风劲吹,古木摇落,北方的深秋令李白更加愁绪满怀。几十天前出则连舆,止则同席的杜二应该到长安了。为了镜花水月般的前途,知音也必须天各一方,唯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这一年,李白46岁了,即便是人均寿命远超唐朝的今天,这个年龄也标志着进入了人生下半场。李白12岁那年,唐玄宗即位,李白56岁那年,唐玄宗被唐肃宗尊为太上皇。也就是说,李白的一生,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唐玄宗统治时期。唐玄宗作为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君王之一,既缔造了开元盛世,也导致了安史之乱。李白和他同时代的人,既有幸生盛世,也不幸遭遇离乱。他们见证了一个伟大帝国如何在风雨中转向。当李白的人生进入下半场时,大唐帝国的命运也进入了下半场。只是,李白没有察觉,唐玄宗也没有察觉。
  病中,李白梦见了远在浙东的天姥山———很有可能,浙江绍兴人贺知章曾向他说起过这座缥缈的仙山。大病初愈,李白上路了。他又作了一次江南之游,足迹所到之处,江山固然使人流连,但令人伤感之事也一桩接一桩。
  贺秘监祠坐落于绍兴市区的一条小街上,它本是祭祀贺知章的祠堂,后来成了绍兴贺家的宗祠。于绍兴贺家而言,贺知章肯定是一个足以令他们永远自豪的杰出祖先。青年即有文名,应试就金榜题名,尔后仕途顺畅,一直做到部长级;致仕时,皇帝赠诗,太子宴别,朝廷还赐“镜湖剡溪一曲,以给渔樵”;并且,得享天年,活到了86岁。可以说,贺知章这种顺风顺水的人生好境,历代诗人中并不多见。对贺知章这位忘年交,李白既敬重又感激。因此,当他来到绍兴时,一定要做的就是到贺知章故居去拜祭。贺知章与李白既是诗友也是酒友,同入“饮中八仙”———对一个嗜酒者的最好怀念方式,莫过于摆上一瓮好酒、一只酒杯。所以,李白忆贺知章,乃是“对酒忆贺监”。
  从绍兴来到金陵,又一个朋友的不幸消息传来:王昌龄被贬往边远的龙标作县尉。王昌龄长李白三岁,诗名早著,在当时就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之誉,其名声甚至在李白之上,李白向以兄事之。李白闻讯,为王昌龄的命运担忧: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命运难预,此时李白为王昌龄贬夜郎而伤感,不承想,十余年后,他自己也将在垂暮之年流放夜郎。(编者注:虽同名,王昌龄所贬的“夜郎”在当时湖南新晃县附近,李白所贬的“夜郎”则在今贵州境内)
  王昌龄曾中进士,正途出身,但仅做到了校书郎。“不护细行”,就是小事不检点,得罪权贵,贬往龙标。安史之乱起,他逃回老家,途经濠州,为刺史闾丘晓忌而杀之。后来,中书侍郎兼河南节度使张镐率军平叛,闾丘晓畏敌不前,导致宋州失守,张镐下令将其杖杀。刑前,闾丘晓求饶说家里有老人要赡养。张镐回道,那当年王昌龄的老人,你又交给谁在赡养?
  张镐不仅为王昌龄复仇,还先后搭救过杜甫和李白———算起来,他虽然不以诗著名,却是这些顶级诗人的守护神:杜甫为房倌说话,得罪唐肃宗,肃宗要治他的罪。张镐站出来劝谏———如果治了杜甫的罪,今后再也没人敢讲话了。李白因入永王幕下狱,经他斡旋,重罪轻治,流放夜郎。途中,张镐还给他送去两套衣服。李白的诗记下了此事:“惭君锦绣段,赠我慰相思。”
  很快,李白50岁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少年时起就埋藏于胸的政治理想依然没有着落,李白不再去干谒,他大概习惯了诗酒漫游的林泉生活。就像之前写下的诗句那样,他希望“且放白鹿青岩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而不愿再像供奉翰林时那样摧眉折腰,“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一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再婚。他娶了第二任夫人:宗氏。
  与宗氏的婚姻却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一方面,他在诗里倾诉隐居林泉、山水自娱的生活旨趣;另一方面,对仕途与远大政治理想的渴望并没随年岁渐长而熄灭。只不过,更隐蔽了。
  如同许氏的祖父曾是宰相级高官一样,宗氏的祖父宗楚客三度拜相,地位更显赫。不过,由于依附唐中宗李显皇后韦氏,后来李隆基发动政变,将韦氏及宗楚客处死。而李白与宗氏结婚时,唐玄宗尚在位上———今上亲自处死的乱臣,其声名显然不会太好,只是,唐人宽厚,未牵涉家人而已。李白似乎并不在意宗楚客的家族声誉,甚至作诗以宗氏的口吻不无炫耀:“妾家三作相,失势去西秦。犹有旧歌管,凄清闻四邻。”
  此外,就像与许氏的婚姻一样,与宗氏的婚姻,同样是李白入赘———李白既不以宗楚客狼藉的声名为意,也不因赘婿的低贱为难,可能不仅在于他想借宗家的余荫,更在于他一生中对贵族身份的强烈认同与艳羡。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曾有论断:“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
  以李白而言,他的宦途晦暗不明,如果再不娶名家女,其社会评价与自我定位更加乏善可陈———尽管他是天下闻名的诗人。但再好的诗人,在皇帝那里,也不过娼优蓄之而已。
  与宗氏结婚不久,李白又一次远行———哪怕年过五旬,他仍然好动如青年。他总是离开,总是告别,在他眼中,诗和远方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尽管他也曾写过一些怀念妻儿、思念家乡的诗,但他的整个表现却像日本学者笕久美子批评的那样:“李白身为一家户主,或作为一位丈夫,是指望不上、靠不住的;他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与家庭不相称的人。”
  这一次远行,李白抵达了平生去过的最北之地:幽州(今北京)。
  去幽州的目的,其说有二,都与一个叫何昌浩的人有关。何昌浩曾是一个不第秀才,李白给予过他不少照顾。这一年,何昌浩忽然从幽州捎来一封信。信中,他告诉李白,他不久前到范阳,现在已出任范阳节度使判官。何昌浩认为,李白文武全才,如果愿到边塞,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即便无意入幕,也可边塞一游。
  何昌浩的信让李白怦然心动,他不顾宗氏强烈反对,坚持要去幽州。目的之一,李白真的希望如何昌浩所云,建功边塞,曲线达成政治理想。这有他后来写给何昌浩的诗为证:“……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目的之二,幽州等地节度使为安禄山,其时,不少人都意识到这个深受唐玄宗宠信的胡人很可能叛乱,李白想深入他的老巢一探究竟。这,也有他写的诗为证:“……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
  到底哪一个目的才是李白内心的真实想法,除非起李白于地下,恐怕很难判断。我以为,很可能前一个目的是他最初的想法,而后一个目的是到了幽州的所见所闻触动了他,由是产生了新想法。
  作为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粟特人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封东平郡王,手握重兵。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唐玄宗对他的绝对信任:曾有不少人提醒唐玄宗安禄山要谋反,唐玄宗要么斥之,要么将其发与安禄山处分。
  初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李白受到了何昌浩热情款待。不过,何告诉他,安禄山到首都去了,还要一些日子才回来。接下来一段时间,在何昌浩的安排下,李白要么寻幽,要么打猎。边防军队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
  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单于一平荡,种落自奔亡。
  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总而言之,军营的行伍生活让李白变得更加浪漫,更加富于想象力。想象的核心,和后世词人辛弃疾差不多:“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过,辛弃疾是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的,李白却只是诗人悠远而又漫无边际的想象罢了。
  并且,这种浪漫想象也很快遭到了现实的迎头一棒。
  这天,有一个年轻人前来拜访李白。年轻人姓崔名度。崔度乃是李白故人之子———他的父亲崔国辅,曾任礼部员外郎,与李白和杜甫都有交情。崔度屡试不第,几年前从军,在安禄山手下做一名中下级军官。从李白不久后写给崔度的诗及其他几首诗可以揣测,崔度告诉李白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安禄山即将谋反———这消息天下传闻已久,现在就快坐实了。崔度应该还告诉李白,要他尽早离开是非之地。两人会面不久,崔度就以探亲为名离去。而李白正好接到宗氏家书,他便以妻子生病为名离开幽州。在这一时期写就的《北风行》《公无渡河》等诗里,李白感叹大乱将作、兵戈将起,朝廷却无人可以依托:“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离开幽州后,李白去了长安,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长安。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他只去过两次。去长安的目的,是向朝廷报告安禄山行将谋反,提醒朝廷早做准备。到了长安,一个消息令他瞠目结舌:在这之前,曾有来自幽燕的正义之士到长安揭发安禄山,却几乎无一例外被唐玄宗下令,将其押回幽州,由安禄山处理。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处死还算有人性的,有人竟然被剥皮。
  尽管李白常常为江山社稷担忧,一辈子渴望为君王效力,但在如此是非不分的君王面前,他也只有离开。归根到底,江山是别人的,只有生命才是自己的。
  三次离开长安,第一次是失望,第二次是怅然,第三次是绝望。时近暮春,长安城外,李白登高远眺,但见苍榛蔽丘、绿草掩谷,他感叹,凤凰没有栖身之地,乌鸦却呼俦引类。时局如此,唯有穷途一哭:
  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
  凤鸟鸣西海,欲集无珍木。
  斯得所居,蒿下盈万族。
  晋风日已颓,穷途方恸哭。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