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00期 >2022-07-29编印

长风万里:
李白的人生地理(九)
刊发日期:2022-07-29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有论者以为,李白和杜甫之间的友谊是一种不平等的友谊,理由是杜甫写过10首以上的诗寄赠或怀念李白,李白却很少回报杜甫的深情。这种说法的错误在于把友谊量化了,好像馈赠诗歌的多少直接和友谊的深厚成正比,从而忘记了李白有着不拘小节的长兄性格。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有酒盈樽的日子,日后仍然会反复在李白心里中游荡,如这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便是李白的深情流露: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随即加入李杜友谊圈的是另一位同样大名鼎鼎的诗人,即边塞诗领军人物高适。高适字达夫,又字仲武,其人生经历颇富传奇色彩。《唐才子传》称他“少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便远”。年轻时,他宁肯混迹于赌徒中也不愿参加科举考试,没想到这么一干,名气却更大了。高适后来做过名将哥舒翰的幕僚,因缘际会,出任蜀州、彭州等地刺史,官终左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仕途甚为得意,以至《旧唐书?高适传》说:“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历史留下的只言片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佐证,那就是与杜甫相比,高适的性格更接近李白,但真正被李白放到了心灵深处的却是沉默少言,显得有些迂腐的杜甫———高适当然也是李白的朋友,只不过就像山峰有高低一样,友谊也有轻重。
  粗略梳理一下杂乱无章的史料,大致可以为李白与杜甫的漫游画一个粗线条的纪要:
  天宝三年初夏,李杜初逢于洛阳。几场剧饮后,二人分手。不久,两人再次相遇,尔后在商丘一带遇到高适,三人一起漫游梁宋。
  天宝四年春天,三人同游齐州,也就是今天的济南,受到北海太守李邕的热情接待———他就是李白青年时干谒过的渝州刺史。说起往事,李邕一再致歉。
  开封是一座活在往事里的城市。
  这座从首都降为省会,再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的城市,曾有过太多的繁华与艳丽。七朝古都,南北通衢,北宋时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些都是它的曾经。但是,千古繁华余一梦,换了人间。而今,这座灰白的城市并不比周围其他城市多一些亮色———除了难以计数的古迹表明,它在历史上曾经“比你阔多了”。
  禹王台是开封城里众多古迹中的一个,它还有另一个略显古怪的名字:吹台。相传春秋时期,晋国有一位像荷马一样盲了双眼的音乐家,名叫师旷。此人常常跑到今天的禹王台一带吹奏,那时候的禹王台只是平原上乳房一样隆起的一座土丘。久而久之,人们把这里叫做吹台,一直沿用到今。
  师旷太久远,吹台最真实的历史其实和李白有关———李白已成为吹台最值得骄傲的本钱,和李白一起给予了吹台乃至开封无上荣光的,还有李白的朋友杜甫和高适。
  《唐才子传》高适条目下关于三位大师和吹台的故事如是说:“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看来,当时世人眼里,李、杜、高三位诗人光临吹台,他们在风中悲歌长啸,让当地人感到十分不解———对生活经验以外的陌生事物,常人往往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目光。
  吹台却是幸运的,它幸运地聆听了三位大师酒后的高歌,见证了他们如何在蝉声如雨的夕阳下栏杆拍遍,直到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吹台另一侧的平原上慢腾腾地挪到天庭。
  李白、杜甫,还要加上一个高适,他们之间的友谊之所以令后人眼热,在于他们是真正的道义之交、文字之交。这种至高无上的友谊别无他求,像源自深山的清泉,因纯洁而熠熠生辉。
  所以有不少后人为此感动。三贤祠便是感动的产物———明朝河南道监察御史毛伯温有感于李、杜、高同游吹台的事迹,修建了一座名为三贤祠的祠堂。这座建于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的小院,位于禹王台大殿东侧。在纪念治水英雄大禹的庙宇里,诗人们也赢得了一席之地。
  高适告辞后,李白和杜甫继续漫游,二人一同拜访一位姓范的隐士,并兴致勃勃地写了同一题材的作品。此后,两人分手。过了不久,却在饭颗山头有过一次偶遇,为此李白作《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杜甫亦以《赠李白》作答:“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石门山位于曲阜东北,公路延伸到山麓时,路旁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是红色的舒体大字:石门山。作为一个地方性旅游景区,石门山并不算知名———当然,如果你知道据说孔子就在这里撰写《易经·系辞》的话,或许会对这座主峰也不到400米的小山肃然起敬。
  那一年,漫游、剧谈和狂饮是李、杜的常态,但这种基于诗酒的友谊即将画上句号:天宝四年深秋,分手的时候到了。此前一年多,他们也经常分别,但因为都居住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内,那种分别只能算暂别,就好比同城居住的朋友,每一次聚会后同样要分手,可没人把它当作分别。只有当同城的朋友迁往异地他乡时,才猛然觉悟到相聚的日子真要戛然而止了。
  在石门山,唐诗天空最明亮的两颗恒星斗酒别离,杜甫后来的诗说他们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意指他将前往西北定居,如同春天的古树;李白将漫游东南,好似日暮的浮云。
  美国传记作家欧文·斯通说,“人是无法把告别画出来的”。诚哉斯言。对于告别的悲怆与隐痛,任何艺术表达终究苍白无力。石门一别,两位大师都写下了关于友谊和怀念的略带伤感的诗篇,这些诗篇见证了他们诗酒欢娱的日子,也预示着此后将隔着茫茫世事和迢迢烟水空寄思念,如李白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在石门山,李、杜以一场酒告别———尽管他们认为,以后还会有机会再将杯子碰到一起。但事实上,从那以后,他们天各一方,只能在有限的梦里相见。
  石门一别,李白和杜甫再也没有见过面。在交通极为艰难,也没有任何现代通讯工具的古代,回忆和祝福就是我们的祖先思念亲朋时可以依凭的可怜的办法。作为小兄弟的杜甫将在以后的岁月里,一次次地回想起李白,回想起在中原大地上与李白书剑飘零的流金岁月。杜甫一生写过不少赠送或怀念朋友的诗,但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首推写李白者。多年以后,杜甫在历经了“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人世辛酸后,头发花白了,额上刻下了时光的痕迹。这时,他再一次想到了分别多年的李白。杜甫写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首怀念李白的诗,诗题就叫《不见》,题下则注“近无李白消息”: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