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86期 >2022-06-24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
刊发日期:2022-06-24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五)

聂作平
  所以,对王维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李白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必须另谋出路, 另辟蹊径———这蹊径竟然一辈子也没有辟出来。他一生都在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中循环,直到垂垂老去。
  无论怎么看,李白的两次婚姻,都带着浓厚的功利色彩,正是他试图另辟的蹊径之一。
  许家累代官宦,许氏的祖父更是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李白一介布衣,出身卑微。这样的婚姻,显系高攀。作为对高攀的回应,许家并不让李白娶走许氏,而是入赘许家。
  赘的本意指多余之物,入赘就是男子就婚女家,相当于女家的多余之物,称为赘婿。在我老家四川南部,入赘称为倒插门,为人鄙夷。绝大多数时代和地方,赘婿地位都很低下。不仅自己要随女家生活,生下孩子,也要随女家姓。秦朝时,常把逃亡捕获者、商人和赘婿抓去服徭役。如《史记?始皇本纪》云:“三十三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
  尽管赘婿名声不好,地位低下,唐代却很流行———其中很大一部分赘婿都是出身寒微的读书人,“权贵之家,往往以女招赘士人,而士之未达者,亦多乐于就赘,藉为趋附之梯。”李白也希望通过入赘许家, 获得一张趋附之梯,从而实现他自比管、乐和诸葛的政治理想。入赘许家前, 李白去了一趟距安陆不远的襄阳。襄阳位于汉水中游的唐白河汇入处,交通极为发达。水路而言,从襄阳出发,既可溯汉水达陕西,也可顺汉水进长江,还可逆唐白河上中原。陆路而言,襄阳是南襄隘道和荆襄驿道的连接点。水陆枢纽的便利,为襄阳赢得了南船北马交集地的美誉。与襄阳城一江之隔的汉水东岸,有一片连绵的低山,望之蔚然而深秀。李白时代,山中住着一个著名隐者,即田园诗人孟浩然。
  李白由安陆到襄阳, 就是为了拜访孟浩然。其时,比李白年长十二岁的孟浩然已是成名大诗人,作品风靡天下,骄傲如李白,也毫不掩饰对他的敬仰: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查《李白全集》可知,他一共为孟浩然写了五首诗。孟浩然集中,却找不到回赠李白的。不过, 这并不妨碍孟浩然在李白心中的崇高地位———因为,隐逸的孟浩然,其实代表了李白人生目标的另一半———一半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一半是功成身退,弄舟江湖。 孟浩然,正是后一半的代表。
  见过孟浩然后, 李白回到安陆与许氏成婚。这一年,李白27岁了,算是标准的晚婚青年。
  李白对许氏的颜值很满意。他带着新婚妻子到安陆南边的应城泡温泉,并称赞许氏“气浮兰芳满,色涨桃花然”。但是,新婚燕尔的李白似乎并不快活。不快活的主要原因是许氏的堂兄对他充满敌意,不断诋毁他,算计他。李白只好说服许氏, 从城中的许氏大宅搬到白兆山。
  李白希望借助许家人脉进入仕途的梦想,最终看来,也只是梦想罢了。唐代以安陆为中心,既设置过安州,又设置过更重要的安州都督府。按李白后来的自述,首任安州都督马公很欣赏他,“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并对手下长史李京之说,“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而“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句句动人”。
  李白的自述有夸大嫌疑。首先,马都督乃一介武夫,尽管好文,未必真的发自内心推崇李白。且马公身寄封疆,原本有权向朝廷推荐李白,而这也是李白干谒他的目的,马公却没有这样做。不久,马公调离。按李白的说法,马公的长史李京之,曾听到过马公对他的称道,但李京之对李白却没什么好感———甚至,李白还曾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令李长史耿耿于怀。
  李白毕生好酒,几乎是饮者的代名词。在安陆时,一天晚上,李白与友人喝醉了酒,午夜才回家。路上,他看到李长史的车驾,冒失地冲上去想打个招呼,不想,马受了惊,差点把李长史丢翻在地。李白的冒失行为,不仅冲撞长官,而且违反宵禁。当然,由于许家的声望和李白本人的名气,他没有受皮肉之苦,却不得不写了一篇低三下四的书信向李长史认罪。这就是收录在李白全集中的《上安州李长史书》。
  大多数人固有印象里,李白不畏权贵,狂放不羁,用杜甫的说法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果读了他给李长史的信,这种印象将为之颠覆———你甚至怀疑,这些诚惶诚恐的文字,真的出自李白之手吗?他在信中自贬妄人,“南徙莫从,北游失路”,偶然遇到老朋友喝高了,不小心冲撞了长史车驾,只有“敢昧负荆,请罪门下”。如果李长史原谅他的“愚蒙”,“免以训责”,那他将不惜性命回报,以此“谢君侯之德”。
  卑辞曲意的信使李白免受了李长史的训责,但也使李白在后人印象中大大减分。幸好,此事不久,李长史调离了,裴长史来了。李白赶紧又给裴长史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向朝廷举荐自己。
  给裴长史的信中,李白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不无夸大地自我表扬了一番。然后是对裴长史的吹捧, 这些吹捧今天读来仍感肉麻:“伏惟君侯,贵而且贤,鹰扬虎视,齿若编贝,肤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义重诺,名飞天京。四方诸侯,闻风暗许。”
  吹捧是全方位不留死角的。但即便从李白带有褒义的描写看,裴长史也非善类:“月费千金,日宴群客。出跃骏马,入罗红颜”———差不多就是一个不理政事,天天狂喝滥饮,左拥右抱的酒色之徒。到了李白的笔下,他不仅“贵而且贤”,更有甚者,李白还编造民谣把吹捧进一步深化:“宾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门。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须驱马将华轩”———颇像他后来吹捧韩朝宗时编造的另一句民谣:“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无须为尊者讳。海子诗云: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古今中外,概同此理。我猜李白写这些比等因奉此的公文更无聊的作品时,心情多半是恶劣的———公文至少不用肉麻地放弃尊严吹捧长官。 但李白必须写, 他企图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带来转机。
  转机却没到来。裴长史毫无反应,李白又一次失望了。
  李白留下的作品中,有一篇不到150字的散文,却最能体现他的人生态度。那就是《春夜宴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天,在桃李芬芳的园子里饮酒赋诗,兴尽悲来,叫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和世界的偶然,最后,只有劝君更进一杯酒。情绪的起承转合,意境的大起大落,于李白的一生,都能找到佐证。
  这座美丽的桃李园就在安陆,这里见证了他的快乐和忧愁。这时的李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古人寿命不比今天,而立之年不再年轻。然而功业未建, 只能写些不能安邦济世的诗文,这于从小就渴望出将入相的李白而言,桃李花开的春夜未必尽是欢乐。或者说,欢乐的尽头是莫名的忧郁。
  安陆这个小地方看不到希望,那就只有去首都长安了。 就像在给裴长史的信中说的那样:“西入秦海,一观国风。”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