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80期 >2022-06-10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
刊发日期:2022-06-1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四)

聂作平
  暂厝了吴指南后,李白独自上路。种种迹象表明,李白此次壮游有一个大致的目的地,那就是剡中。当他从湖北境内又一次出发时,他在诗里写道:“此行不为鲈鱼 ,自爱名山入剡中。”
  剡中是哪里呢?即历史上的剡县,也就是今天浙江嵊州及周边地区。这一带山海相接,景色清幽,尤其自魏晋以来,高人逸士多汇于此。如李白一生最敬佩的先辈诗人谢灵运,其家族就在这里有大片庄园。
  李白并不是直奔目的地而去的。他顺江东下,一路走走停停。首先,来到庐山,在感叹了庐山瀑布乃银河落九天后,来到金陵,即今天南京。关于金陵,或者说南京,作家叶兆言的说法深合余意。他说:“南京在历史上不断地被破坏,被伤害,又不断地重生和发展,这个城市最适合文化人到访。它的每一处古迹,均带有深厚的人文色彩,凭吊任何一个遗址,都意味着与沉重的历史对话。”
  一生中,李白多次前往金陵,也多次凭吊不同的江山遗迹。流放夜郎遇赦后,已进入生命倒计时的李白又一次来到金陵,他登上了一座著名的古台。那就是因他的诗篇而名扬至今的凤凰台。
  凤凰台的得名,据说是南朝刘宋时期,有三只凤凰飞临城西的小山。为了纪念这一祥瑞,人们修建了一座高台,称为凤凰台。凤凰台所在的小山,称为凤凰山———今天南京南部的百家湖边,有一座圆形高台,上面竖着三只巨大的红色凤凰雕塑,人们把它称为凤凰台。但它并非李白所游的凤凰台。李白的凤凰台遗址在夫子庙西侧的秦淮河畔———更具体的位置,有人说在一所校园内。那年,李白登罢凤凰台,留下了七律: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人生的种种不得意让豁达的诗仙也未免愁闷滋长。当他历尽沧桑,脚步遍及大半个中国却一无所获时,他终于生出了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恍惚。
  不过,第一次到金陵时,李白还年轻,有的是时光,有的是金钱,也有的是豪情和酒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南京之后是扬州。扬州之后,李白深入剡中。镜湖、若耶溪、王右军故宅,到处都留下了他的屐痕。726年晚秋,李白从剡中回到扬州,兴尽悲来,陷入了此前很少有过的忧伤中。原来,年轻的他,因家境殷实,带着大笔盘缠,甚至还有一个书童随行服侍。一路上,他纵情挥霍,“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这么一笔巨款,除了自己消费,还仗义疏财:“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
  没想到,这么大手大脚,很快就千金散尽。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雪上加霜的是,钱花得差不多时,人也病了。窘迫中,他突然怀念他的老师赵蕤。然而老师远在故乡,根本没法帮他。
  最终,帮李白的是一个叫孟荣的朋友。孟荣系江都县丞,李白尊称他孟少府。孟少府给了李白一笔钱,并请医生为他诊治。在病中,豪放的李白也变得敏感,那个深秋的夜晚,他独看天上明月,不由思念故乡,以及故人的亲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孟少府不仅解了李白的燃眉之急,还为他指明了另一条更长远的路:他给李白介绍了一门婚事。他觉得,26岁的李白应该结束漫游成家立业了。
  李白听从了孟少府的建议,于727年春天离开扬州。烟花繁茂的江南远了,他的客船溯江而上,去往一个叫安陆的小地方。
蹉跎 美人不我期 草木日零落
  十多年前,围绕谁才是名副其实李白故里,江油和安陆有过一次影响甚大的争论。我的朋友老蒲是当事人之一,说起此事,至今犹自愤愤不平。在这个江油人眼里,只有江油,才是货真价实的李白故里。当年工商部门却判定:安陆使用李白故里不侵权。之后不久,甘肃又提出李白故里在天水———加上吉尔吉斯斯坦,李白故里一下子有了4个。其情其景,让人想起古稀之年自杀的大思想家李贽曾经的感叹:“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百余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则一针见血地说:“李白就像一个大蛋糕,每个人都想分一块。即使李白现在没有死,我想他自己也会笑死的。”是的,犹如许多在世时不为人重,死后却被封神的大师一样,李白亦如此。同样的例子,凡高在阿尔发疯,可怜的他用剃刀割下一只耳朵,作为礼物送给一个妓女。阿尔居民联名请愿,要求将凡高赶走。而今天,阿尔却以凡高而自豪。
  人类的悲哀就在这里:必须等到那些怀才不遇的大师已成为天地间的过客后,才会在怀念与伤感中想起未曾把他应得的景仰与尊重给他。凯撒的归了凯撒,上帝的归了上帝,大师的却没有归大师。
  如同江油一样,安陆也是一座小城。历史上,安陆忽而称安州,忽而称安陆,忽而为州治,忽而为郡治———不论哪一种,大多时候,其行政级别都比今天的县级市要高。并且,唐宋时,安陆处于繁忙的交通线上,它“北控三关,南通江汉,居襄、樊之左腋,为黄、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
  江汉平原边缘的安陆,其西、北和东北都是隆起的山地。如果从空中鸟瞰,平原与山地交错,就像一个人摊开的手掌,掌心是平原,指头是山地。
  同样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出了安陆城,向西北而行,不到20公里,就进入了翠黛的山中。山名白兆山,但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碧山。不仅碧山更富诗意,并且,它本身就来自李白在这里写下的一首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 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如今的碧山,或者说白兆山,建成了李白文化旅游区———当然,必须的标配是纪念馆。纪念馆是供人凭吊和缅怀的,而眼前的青山绿水,尽管和唐时相比肯定有了变化,但应该大体相差不多。一千多年前,李白从扬州来到碧山,居于山中。不久,他按之前孟少府的介绍,作了许家的女婿。然后,又回到山中。
  许氏是李白一生中有据可考的四个女人之一。这四个女人,分别是两位正室,即许氏和后来的宗氏;另两位没有名分,仅为同居关系,一个姓刘,称刘氏,还有一个姓也没留下,因是鲁郡人,后人称鲁妇。
  安陆周遭几百里,许家都是声名最显赫的官宦世家。许氏的祖父许圉师曾官至宰相,许圉师的父亲、祖父、曾祖以及儿子,也做到了刺史一级。许圉师的六世孙———算起来,比李白晚三辈———乃晚唐著名诗人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他的名句。
  可以说,李白一生都在寻找前途,为他的远大政治理想寻找前途。按理,唐代科举已成型,学而优则仕乃社会共识,李白应该像他同时代的王维、崔颢、祖咏、王昌龄等人那样应科考,在金榜题名后取得入仕机会。奇怪的是,李白从未参加过科考。
  原因其实很简单。唐朝规定“刑家之子,工商殊类”,不得参加科考,李白的商人家庭出身,决定了李家虽然有钱,却没有社会地位,连科考的资格也不具备———我们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家财万贯的商人,其社会地位反倒不如一个躬耕垄亩的农夫。但重农抑商的时代确乎如此。只有农业才是本,其他都是末。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