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77期 >2022-06-03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
刊发日期:2022-06-0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三)

聂作平
  远方: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天文学上有个词叫红移,意指光源远离观测者时,观测者接收到的光波频率比其固有频率更低,即向红端偏移,故称红移。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整个宇宙中的其他星体都在红移。也就是说,从浩瀚的空间看,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变得越来越孤独,因为所有星体都在远离我们。
  如果把红移这个词借给历史,历史上的人和事也同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红移。祖先离我们越来越远,他们的呼吸和欢笑早已在风露中凝固。他们曾经的苦难与欢乐,以及难以逾越的艰难苦恨,到如今,都不过是旧籍里了无生意的文字。
  幸好,依凭文字,我们也许还能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关于李白,我们也只能依凭他留下的几百篇诗文以及同时代和稍晚者的记述,而我一直相信,对这些先贤人生轨迹的重访,尽管由于时过境迁,很多地方不仅名字变了,甚至连地貌也发生了变化,但仍有可能让我们在想象并还原他们的生活时,更多一些真实与妥贴。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李白24岁。春天,他买舟东下,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民歌风的作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按古人说法,人生的机缘与遭遇是前定的,于诗人,就有诗谶一说———诗人灵感所至写下的诗句,完全可能在日后兑现,成为他们对命运的自我预言。李白这首《巴女词》似乎就有诗谶的意味: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是啊,远去的巴蜀儿郎,你几时才会回来?终其一生,除了流放夜郎时溯江而至巫山外,李白漂泊的脚步如同暗夜远去的灯盏,再也没照亮过沉寂的故乡。检阅李白留下的全部诗文,回忆故乡的篇什并不多,与同时代或不同时代那些忆起故乡就涕泗纵横的诗人相比,李白对故乡似乎缺少更多的眷爱。我曾经奇怪于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古代,我们的祖先却更有勇气踏上漫漫征途。他们壮岁的游历,动辄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山川阻隔,故乡和亲人杳如黄鹤,他们却义无反顾地匆匆上路了。长亭与短亭之间,名山和大川之间,古人意气风发的样子令人嫉妒。
  反观今日,古人一年半载才能走完的路,飞机几个小时就可安然抵达,但多少现代人有过诗意的远行呢?两千年前的司马迁自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今人虽交通便利,可几人能重复太史公的足迹?对古人来说,渺不可知的远方不仅是一种诱惑,更是一种激情燃烧的生活方式。
  李白的轻舟在开元十三年春天驶出了故乡巴蜀,东去的浪花顶托起那叶小小的木船。江流浩荡,春暖花开,眼前的景象令第一次出远门的李白心旷神怡,他的内心深处是否天真地认为:从此,人生之路也将顺水行舟一样写意而美满?出川后经停的第一站是江陵。在江陵,李白认识了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对李白很有好感,称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还年轻,既没名气也没影响,除了梦想和才华一无所有。司马的称赞对李白便很重要,好比我们对一个孩子的表扬往往会改变他的人生一样,司马的表扬也令李白激动。为此,他写下了《大鹏遇希有鸟赋》,把自己比喻为大鹏,把司马比喻为希有鸟。那只李白想象中“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的大鹏,从此成为李白坚定不移的精神自况———终其一生,他是如此渴望像大鹏那样搏击云天,扶摇万里。
  黄鹤楼向来被看作武汉的地标,它与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和山西鹳雀楼并称中国四大名楼。初次漫游的青年李白由江陵来到江夏(武昌),耸立于长江之滨的黄鹤楼,自然不会忽略。
  今天的黄鹤楼是一座钢筋水泥的高大建筑,尽管竭力修饰出古意,但粗糙与仿冒感依然扑面而来。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自然不是如今的样子, 甚至也不在如今的位置, 而是更靠长江———20世纪修建大桥, 黄鹤楼楼址作了移动。我曾看过日本人常盘大定拍摄于一个世纪前的黄鹤楼。它矗立在一大堆高高低低的民居中,虽然最高,却不像现在这样鹤立鸡群。当然,常盘大定拍摄的黄鹤楼也不是李白登临的黄鹤楼。这座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名楼命运多舛,多次被毁,又多次重建。灾难就像它的名声一样鲜有出其右者。1884年,黄鹤楼毁于大火,此后一百余年,黄鹤楼只是一个令人追思的遗址。我们现在见到的黄鹤楼重建于1985年。 三楼一座大厅,墙上绘有众多登临黄鹤楼的名人,李白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登临送目,必然有诗。李白读了壁上所题的崔颢的七律后,竟然没动笔,感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个故事说明两点,其一,崔颢的诗的确好,至少这首黄鹤楼,令诗仙也扼腕称赞;其二,后人认为李白一生自负,几乎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以他对崔颢作品的表现观之,并非如此。
  自从有了遥感技术,人类就得以从渺远的高空俯瞰自己的大地。对这些从太空发回的照片,我有一种莫名的敬畏:原本辽阔的山河被浓缩到一张小小的照片上。虽然地图也能缩地千里,却没有遥感照片的真实具体。
  在一千公里高空,当卫星对着中国大地拍摄时,我看到了一片赭黄中夹杂着一些淡蓝,淡蓝中的一个小分部,静静地淌在湖南北部。当卫星更靠近,这片淡蓝的小分部变大了,略似于一只扭曲的葫芦。这就是洞庭湖。
  古人云:“四渎长江为长,五湖洞庭为宗。”意思是说长江、黄河、淮河、济水四水,数长江最长;洞庭、鄱阳、太湖、巢湖、洪泽五大淡水湖,以洞庭为首。这不仅就洞庭湖当时面积最大而言,也与洞庭湖在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有关。这片浩荡的湖水和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韩愈、李商隐、孟浩然、范仲淹等光辉的名字连在一起。作为中国第二大淡水湖,即便在湖区不断缩减的今天,面积依然超过两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县辖地。
  李白漫游的脚步数次抵达洞庭湖,他的目光几度注视八百里洞庭浩渺的烟波。
  第一次是他出蜀后的壮游。在荆楚期间,他遇到了同样来自蜀中的友人吴指南,于是结伴而行,同游潇湘。
  愉快的旅程很快因吴指南的暴死戛然而止。抚摸着同伴的遗体,李白大放悲声,他第一次感觉到生死如影随形。擦干眼泪后,他把吴指南暂葬于湖边,尔后东下。三年后,李白再次前往洞庭湖,把吴指南的遗体取出来,骨肉还没分离,他就亲手用刀把骨头剔下来,背着它徒步走了几百里,安葬在武昌附近。
  很多年过去了,当李白不再年轻,他龙钟的脚步还将重合青春的脚步。那是他被流放夜郎遇赦后,他还会来到洞庭湖边,登临那座古老的楼。
  就像黄鹤楼业已走进丰沛的中国文学史一样,岳阳楼的光辉也笔直地烛照千秋。自从开元初年张说在洞庭湖畔筑楼起,一千多年间,它多次遭受重创倒下,又多次倔强地重新站立。
  时至今日,几度兴废的岳阳楼依旧屹立于洞庭湖边。登楼远眺,眼前还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描绘过的景象:“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崖,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当李白初次登楼时,那种带着惊讶的喜悦在他诗里触手可及。是的,那时他还年轻,年轻得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年轻得有些目中无人。然而,命运始终是一个不讲游戏规则的对手,它最擅长的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多年以后,当年的翩翩少年须发如雪,洞庭湖仍旧水光接天。在与时间的比赛中,除了大自然,没有人能获胜。李白如此,我们亦然。
  同为大诗人的杜甫一直是李白身后的小兄弟,这位命运比李白还要乖张的诗人,青壮年时代的颠沛流离没有换来晚岁的安宁与幸福。相反,他的晚岁生涯甚至比青壮年时代还要凄凉。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李白已去世六年,杜甫也是风烛残年,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亦将终结。那一年,杜甫登上了李白数次登临的岳阳楼,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五律: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沉郁,悲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在长叹命运无常与造化弄人。这就是杜甫的岳阳楼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与杜甫不同,李白晚年的岳阳楼是这样的:
  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君山是洞庭湖无数岛屿中最知名的一个,从岳阳楼望过去,它像是在水天交接处浮动。虽然海拔不过几十米,面积也不足一平方公里,却是整个洞庭湖人文风光和自然风光最引人入胜者。
  然而在李白看来,举目风景的君山还是不要为好———把它划掉的话,湘水就畅行无阻地平铺远流了;整个洞庭湖倘若用来盛酒,足以醉杀无边无际的秋天。
  奇特的想象不减当年。虽然遭遇了人生的种种苦难与不测,李白依然葆有一颗孩童般的好奇之心。与杜甫的沉郁悲壮相比,李白把人生的苦难统统过滤掉了,他让我们只看到了自然的瑰丽与想象的高远。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