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副刊总第2774期 >2022-05-27编印

故乡的乌桕
刊发日期:2022-05-2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许先尧
  我的老家在鸡冠村。
  那是一块瘦瘠的斜坡地,半面坡的红砂土一点都经受不住干旱的肆掠,太薄的土难长出凤梨、红杉等名贵的果树和林木,但有一种树木乌桕却在这里的每个角落扎下根, 不断繁衍,最后长满了整个村子。
  几千亩土地到处都是乌桕树,这里仿佛成了乌桕的家。在乡亲们嘴里,乌桕其实就是“木子”,他们一点都不陌生。每次下田,乡亲们总要和乌桕打招呼。春天来了四处新发的乌桕叶子泛出微微的红,几个朝暮的春风摇一摇,它们便长成一片片菱形的扇子。夏天,半边山上,全是绿茵茵的一片,一树一树的乌桕树如团团伞盖点缀在田野中,屹立在田地中间,为这个贫瘠的村子带来了活力和生机。到了秋天,满山的乌桕树叶子落了个精光,一树一树挂满了乌桕籽,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眨着的眼睛,整个村子到处都被乌桕装饰得那么富有诗情画意。
  在童年,我和乌桕树,曾经是那么近距离地相伴生长着。
  我们迷恋乌桕树,有乌桕的地方便是我们的乐园。那时我和姐妹还有堂弟,常在乌桕树下玩耍。一粒粒白色的乌桕籽,躺在泥地上、草丛里,我们静静地蹲在泥土上,只要有点时间便匍匐在树下一粒一粒地捡拾,一捡就是半天,荷包满了,就放在母亲为我们特制的布袋里,直到胀得鼓鼓的,每次都要等到母亲在山头喊上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在那时乌桕籽确是很值钱的,我们捡拾乌桕籽,完全是为了卖钱,为拮据的自己买一些笔和本子等学习用品。到了秋天,大人们爬上树,用长长的竹竿一枝一枝地绞下乌桕籽。乌桕树脆,树枝又斜伸得很远,摘乌桕是比较危险的,想要顺利摘下来倒不是很不容易。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把麻绳齐腰一围,一端栓在乌桕树干上,坐在枝丫上一呆就是大半天。有时大截的乌桕枝从树干上砍下来, 落到地上,我们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摘,然而这对我们并不太感兴趣,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大人交办的任务。我们最期望的还是接下来的捡拾散失泥土里的那些乌桕籽,因为这时的收获才可以装进我们自己的布袋里。
  每到初冬,家中卖乌桕籽的时刻,便是我们最盼望的欣喜日子。父母每年都会卖上几百斤,此时家中一下宽余了许多,仿佛过年时一家人的新衣就有了着落。而我们几兄妹也会拿出自己的布袋,比比多少,然后交由父母换回自己可以支配的零花钱。最多时有几元,不过这对于我们己经是天文数字,这足可以让我们高兴一个假期。
  乌桕可以卖钱,但很多时候也成为我们游戏的玩具。我们拾起满荷包的乌桕籽,放在手心里像鸟儿的眼睛,又像珍珠,圆溜溜的。我们玩弹弓,常用乌桕籽作子弹,打树上的鸟儿。常常打不到它们。但乌桕籽,一直是我们好玩的玩具,抓一把在手心,我们像抓住了无数只鸟。我们摩挲一把白色的乌桕籽,就像紧握大地结出的累累果实,也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
  那些落下的乌桕籽被我们一直玩耍着,等秋雨绵绵而过,乌桕子们终于和腐叶一起化为泥土,游戏也就结束了。乌桕子落过的草丛里,第二年春天会长出稀稀几棵乌桕苗来。亭亭的干,长到一两尺高,就分出叉枝来。我们拔乌桕树苗,或者摘取乌桕的叶子蒙在嘴巴上吹出啪啪的声音。乌桕叶子里似乎也透着乡下孩子身上天然的乡野气,是那种清而不腻的浸透着微苦的味道。
  乌桕树形并不好看,也不是名贵的树种,可它却全身都是宝。它的根皮、树皮和叶子皆可入药,杀虫,解毒……内服,外用,各有妙用。我少时体质不好,父亲给我抓过很多中药,其中便有根和皮。我生病的身体像一座漏风的房子,那些杂七杂八的中草药在汤汁里融进自己的身体,让弱不禁风的我一天天强壮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乌桕吧!
  长大了,我离家乡的乌桕愈来愈远,我似乎很久没有看到那家乡满山乌桕的绿色了。只记得十多年前一次回老家,白露为霜的初冬时节,车窗边遥望秋色。路边一丛丛,一树树,是哪里飘来的火焰,在寒风呼啸中带来的炽热,瞬时传遍周身。“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一棵棵高大的乌桕,呼应着远处山野上的树木,秋叶经霜时如火如荼的乌桕叶子,还依然是故乡的心脏,它招引着无数看风景的人,也撩
  是啊!这次我带着伤痛回来,乌桕树是不是像我一样?
  黑色的骨头在寒风中战栗,那是一棵树的沧桑、隐痛和悲伤。
  这是童年里陪伴我的乌桕吗? 它缄默不言,只在风中摇曳,像一首民谣歌诉说着淡淡的忧伤和眷恋。
  秋风呜咽,苍老的乌桕在哭泣!
  这难道就是乌桕树的命运?那些曾经在故乡长得茂盛的乌桕哪里去了?我久久伫立。
  它似乎在诉说着过去:“十多年前开始,我不再是家家户户的宠儿,我的身价一跌千丈,几乎变得一文不值。相反因我的存在,霸占了良田,遮挡住了庄稼的阳光,于是我在枝头呆上半年,竟也没有人再来光顾于我,那些昔日留连在我怀抱里的孩子们也不再往我身边跑了。我成了农户灶膛的燃料,变成缕缕炊烟,消失在旷野之中,这就是我的命运。”
  斜阳照在鸡冠村缓缓的坡地里,在满是红晕的村落里,几棵光刷刷的乌桕树依然还在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