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副刊总第2774期 >2022-05-27编印

长风万里·李白的人生地理
刊发日期:2022-05-2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二)

聂作平
  李白的读书处在一座寺庙内,唐时称为大明寺。清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龙安知府蒋德钧感于李白匡山读书旧事,发起乡绅捐款,重建匡山书院。匡山书院最好的模范当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祠、太白楼、双杜堂和中和殿也联为一片,成为当地最具人文气质的地方。然而,蒋知府的善举没能长久地维持,时过境迁,高大的建筑早就沦为残垣断壁。
  我前往匡山走的是公路。由江油市区西出,沿302省道行驶几公里后北折,不远处那些耸立的黝黑山峰就是匡山,父老口耳相传的李白读书台,便在其中一座山顶的平旷处。
  李白出川前的诗作只留下不多的几首,其中一首写他去拜访山中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我眼前的匡山依旧森林密布,山道崎岖,虽然没有野鹿踪迹,但带露的桃花,飞挂的山泉,云中的翠竹却比比皆是。
  这首诗也暴露了李白的秘密:从少年时起,他就对修道十分感兴趣。培养了李白这种兴趣的,固然有李唐推崇道教的时代背景,也和江油境内的一座道教名山不无关系。
  道教名山即窦团山。
  与匡山相比,窦团山名气大得多。虽然只有区区几平方公里,却因奇险闻名。远远望去,三座山峰笔直冲向蓝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蜒而上外,另外两座均无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间,架设着沉重的铁索桥。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时代,铁索桥就有了。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换新的铁索。最近一次更换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近三百载光阴后,今人已经不知道祖先是如何在又高又陡的悬崖上架设铁索的了。
  窦团山原名团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观,旺盛的香火和虔诚的香客,使这一脉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远近闻名。唐初,彰明县主簿窦子明弃官隐居山上。据说他苦心修炼,后来得道成仙。为了纪念窦神仙,团山更名窦团山。李白从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毕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
  道教圣地近在咫尺,李白与窦团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惊讶的是,与描绘读书十年的匡山不同,李白给窦团山留下的诗作只有短短十个字,甚至不能称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片断: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相较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佛教,产生于我国本土的道教追求的是修炼成仙,白日飞升。普天之下,得道升天的事谁见过呢?不过,对李白这种浑身长满浪漫主义骨头的诗人而言,道教的追求却天然地契合了他生命中的浪漫元素。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访之不遇的道士不详其人,另一个道士却对青少年时的李白产生过重要影响。他就是盐亭赵蕤。
  赵蕤长李白42岁,二人的年龄相当于祖孙的差距。几十年里,尽管朝廷多次征召,赵蕤俱不应。他隐居蜀中,潜心道术、帝王学和纵横术。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数继承了赵蕤的衣钵———不仅思想,还包括人生观和处世态度。是故古人把师徒并称为蜀中二杰,所谓“赵蕤术数,李白文章”。
  李白初访赵蕤时,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赵蕤养了上千只不同种类的鸟儿,他一呼唤,鸟儿就会飞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师一样和鸟儿打成一片了。
  中亚富商的家庭出身,汉夷杂处的生活环境,长途迁徙的童年漂泊,熟读儒家经典的少年时代,学道击剑的青年时期……诸种落差巨大的生活,造就了李白复杂甚至对立的性格: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好文又尚武,既醉心山水又热爱红尘,既好高骛远又脚踏实地,既乐观豪迈又忧郁敏感……总之,他是唐代诗人中罕见的异数。其他诗人太像诗人,如杜甫、王维、孟浩然,而他更像一个闯入诗坛的侠客、醉汉、浪荡子和道士,同时还是一个满怀政治热情的治国空想家。
  终其一生,李白一直在儒与道之间摇摆。当人生出现顺境和希望时,他立即豪情万丈,仰天大笑出门去,相信或者说幻想他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尔后功成身退,像范蠡那样浪迹烟波五湖。然而,一旦现实不顺,挫折当头,他马上回到了道家,修仙炼丹,寄情山水,“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飘飘然如方外之士。
  已故文学评论家李长之认为,李白“的确想当一当宰相,把天下治得太平,功成身退,就学范蠡和张良。这是在他一生的诗文里都一贯地这样表示着的。可是他也有学道的心,想当神仙,那也是同样很诚意的。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是,他的从政,的确有种抱负,那就是要治国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时也不只是功名富贵的个人享受就满足。这一种比较成熟的政治愿望,是他在壮年时形成的。这一种学仙与从政的根本矛盾,此后支配他一生”。
  我以为,李先生的论述相当精准。李白大约属于○型血,激情四射而又容易感到倦怠,热情似火而又无法持久。他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得有些任性的人。
  不过,在江油时,李白才20出头,还没遭受过任何人生挫折,不可能像老师赵蕤一样隐居山林,以野鸟琴书为伴。他要出山,要建立一番不世的功业。
  自唐以降,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想释褐做官,似乎只有科考一途。但唐代科举成型未久,虽最为重要,但尚有其他道路可走。比如举荐,比如献赋。
  京师重臣或封疆大吏一旦向朝廷举荐,常常事半功倍。至于献赋,那是汉代以来的惯例。如杜甫屡试不第,先后两次献赋,终因《三大礼赋》而授京兆府兵曹参军。
  不仅举荐和献赋可得官,甚至隐居有名也可得官,如称赞李白仙风道骨的司马承祯,他隐居天台山,名气甚大,从武后起,朝廷就屡次征召,死后还追赠银青光禄大夫。
  要想获得举荐,就必须干谒。在唐代,为了获得达官贵人举荐,读书人———尤其是以诗文擅长的诗人,几乎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干谒。
  干谒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图而求见显达者。具体到唐人干谒,就是为了在科场胜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访显达者,希望通过向他们展示才华,赢得好感,得到举荐。为此,甚至产生了一种称为干谒体的诗歌品种———说白了,这些文辞典雅的诗作,类似于当代的自荐信。如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皆如是。
  李白的干谒生涯自19岁开始。那是开元八年,即公元720年春天。当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时,他前往彰明以南的成都。在成都,他拜访了益州长史苏 。苏曾官至宰相,是一个温厚的长者。按李白后来的说法,苏很赏识他,指着李白对手下官员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苏颋却没有举荐他。不知苏 是出于客气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礼,还是多年后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饰?
  拜访苏 没结果,李白又沿着成渝古道去了渝州(重庆)。在渝州,他拜访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选》的注释者,此书是包括李白在内的年轻学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则是知名书法家。但是,李邕对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礼貌而拒绝———他令手下一个复姓宇文的官员把李白打发走。
  成渝干谒, 李白唯一的收获就来自宇文———他送了满脸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书筒。
  冬时,李白重又回到家乡,回到匡山,并在诗作里流露出归隐林泉、终老青山的念头。其实,李白才20多岁,所谓归隐,所谓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实处。就像几百年后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写文章表示从此杜绝儒士,闭门隐居一样,皆不过是有口无心地发发牢骚而已。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