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723期 >2022-01-14编印

巫山红叶
刊发日期:2022-01-14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熊魁
  一层秋雨一层凉。隔帘的窗台,一团火焰在猎猎燃烧。灌木丛般向着高处盛开的火焰,吐出长长的舌头,吮吸来自天堂的琼液。一如故乡那只棕红的狗,蜷在“哔剥”的柴火边,伸展猩红的舌尖儿,梳理光鲜的毛发。入秋转冬,火焰一直在那里燃烧,历经雨的洗礼和霜的拥握,没有退缩,没有熄灭,从星星之火延烧为熊熊烈火。火星四溅,如珠,在雨帘里跳跃闪烁。无数火星跟雨光交织,汇成红的海洋和光的瀑布,从视阈那端奔泻过来,泼洒到窗玻璃上。隐约有火焰抵近,向上一蹿,燎着我的眉。
  这是安放在我家阳台上的黄栌,一种生长在巫山山脉的普通植物。站在秋之湄,立在峡之壁,烈焰似的燃遍长江两岸。那是怎样的红啊,亘古以来孕育在大山深处的激动!
  十年前,在最落魄的日子,我来到黛溪。黛溪与长江交汇的滩涂,是五六千年前原始社会后期母系氏族公社新石器时代遗址。踩着绵绵沙滩,看得见古文明碎片在冬日暖阳里熠熠生辉。滩涂上的红薯地,有国家文物考察队多次发掘后的墓葬。墓葬四围散落些许破碎的陶片,我随手拾取一块古人可能用过的石片,扔向浩浩江波。石片在波心飘飞,旋舞,随了湍急的漩涡没入滔滔江流。遗址上方是山崖,斑驳的峭岩上,纵横的石窠里,有红叶怒放。我四肢并用,从山麓攀上山脊。只见一丛丛黄栌,或挺立,或旁逸,或曲折低垂,由近及远延展而去。满目黄栌叶,像手掌,像团扇,层层叠叠,红红彤彤,披服在长江两岸。山脉像巨大的火狐,曳着长长的尾巴,奔跑起来。
  入夜,下起了丝丝的雨。我在黛溪东侧的镇上拣了家私人旅店住下。偌大的几根木柱支撑着上面的房屋,这是半封闭森林河流地带典型的吊脚楼。手持半根儿蜡烛,转过木质楼梯,上到屋子里。在进门处,我搁好用塑料薄膜细细裹护了根泥的黄栌,是天黑前从镇对面的山岩上刨来,准备带回去栽培观赏的。屋内,除一床一桌一椅,没有其他布设,素朴简洁。站在空地,一伸手一抬脚就碰着了板壁,空间是小了点,但少了空寂和阴森。一个人卧在浆洗过的棉被里,稍微侧身,床下的楼板就发出“吱呦-吱呦-”的音响,似极了儿时躺在摇篮里,母亲扶着床弦,哼着催眠曲,轻轻地摇。窗外有冷风凄雨,但心灵是纯净的,也是温暖的。 这样的夜晚, 任凭想像力自由奔放。
  我拽了拽被子,似睡非睡地躺着,眼前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秋冬时节,百里江峡,山寒水瘦,黄栌叶红,一群头顶陶罐的女人来到黛溪, 躬腰,汲水,然后款款离去。或者用锋利的石器,剖开鱼腹,掏洗内脏,咿呀嘻笑之声与涛声相和。或者由此上推二百多万年,一群长眼眶、高鼻梁、圆下颚的健壮男人,手持石斧,将碗口粗细的树木或枝桠砍倒,用石刀刮削,制成木棒,在那座我们现在叫作龙骨坡的森林里逐鹿。雨点般的石头和棍棒砸向野鹿,鹿子倒下,他们撕扯下大块大块鹿肉,胡乱塞到嘴里,胜利的吼叫声在旷野回荡。晚上,他们在居住的山洞口,用黄栌、松、柏等树木做柴禾,燃起巨大的篝火,驱逐比他们更为凶悍的猛兽。
  在这块美丽的热土上,我们的祖先以最原始的生活形式开始了文明的滥殇。
  瞅着阳台上的黄栌叶,心不由得震动。对面就是绵亘的群峰,山被红叶遮掩,路被红叶覆盖,江水被红叶浸染。同样以黄栌为主要树种,香山红叶只有一个月的观赏期,巫山红叶从十一月延续到次年一月。同样以红为基本色素,新疆喀纳斯的红叶显得单调,吉林红叶谷的红叶显得驳杂,四川稻城俄初山的红叶显得妖艳;巫山红叶七月由绿变黄,八月摇身为浅红,九月转朱,十月为紫,十一月从高山到峡谷皆为火红,循序变化,层次分明。每年冬季,一株黄栌引领,漫山流丹,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华夏大地可观红叶的胜地不少,且多是纯粹的自然景观。而如果你行走在巫峡大地,跳起那老少皆宜名叫“打连宵”的集体舞,唱起浑厚豪放的《三峡情》,就会想到刘禹锡的竹枝词,甚至去找一位健在的文化老人,学哼唐教坊名曲《巫山一段云》,你是什么感觉呢?
  巫山红叶藉由它赖以生息的这片土地上书写了“东亚型”人百万斯年的演进史,从而表征着自然与人文的和谐美。我似乎看见,在一场人与人或者人与兽的决战中,祖先滴滴殷红的血液渗入泥土,融进黄栌的根须,在枝条和叶片里汩汩流淌。数百万年了,黄栌叶一茬一茬地红,那种红蕴蓄着祖先的体温和激动。
  巫山红叶,我所敬的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