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周善梅
大塘人家有一狗，一院，两人。
院内外种满果树，院外有大水塘，水塘里养了很多鱼，供闲来垂钓。这里属大塘村，大塘村住着大塘人，有本地的，也有外迁过来的。大塘人家就是父辈由杨坝迁来。大塘村下面是一条清清的小河，叫官渡河，河水缓缓流进长江。河边卧着紫阳峰。大塘人家与对岸的紫阳台遥遥相望。秋天，浅紫色的巴茅大片大片地盛开在河的两岸，河水因而更加旖旎多情。
现在的乡村，少了狗声，多了宁静，很少遇到诗词中描绘的“柴门闻犬吠，深雪夜归人”的画面。以前狗是忠实的守门卫，养狗为了看家护院。现在家家户户几乎不养狗，自家的东西别家也有，用不着担心丢掉。村里路不拾遗，夜不蔽户。
大塘人家倒是养了一条狗， 长得虎头虎脑，虽然看起来高大威猛，性格却极为温顺。初到大塘，已是暮色四合，分不清东西南北时。循着柴门往下走，边走边喊：“大塘人家，大塘人家。”主人家在屋里忙，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没有时间来迎接客人。 他们家的虎子负责来接。黑暗中，钻出来一只比夜稍亮点的大黄狗，走到我们面前后，突然间直接“站”了起来，将两只前爪友好地搭向我们肩膀， 和我们“握手”。可能感觉到我的害怕，它马上将前爪垂下来，又变回狗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在前面带路，将我们带进有亮光的院子。
院子很大，灯火可亲。葡萄架下，晚风送来桂花的馨香。我们嗑瓜子，喝热茶，等晚饭，仿佛走进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古老时光。热茶驱走了深秋的寒意，主人家在忙着做晚饭。主人姓向，六十年代人，身体瘦削，不间断地在咳嗽。向大哥不大说话，也不爱笑，按照女主人的吩咐默默地低着头认真做事。他从密闭的烤箱里取出一只烤鸡，烤鸡在碳火里烤了三个多小时。酥皮嫩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用戴手套的手，仔细剪开绑在烤鸡身上的线，像在展示一件艺术品。再将整只鸡撕开，剁成一小块一小块，洒上调料，小心地装进一只长方形的托盘。
烤鸡是晚餐桌上的主角，配角是杀猪饭。
杀猪饭是乡村最高规格的满猪全席。如果农家主人请吃杀猪饭， 你肯定是他们家的贵客。杀猪饭必须是刚宰杀的猪。“鱼吃跳，猪吃叫”，猪是新宰杀的红苕苞谷喂养的农家土猪。猪的各个部位都端到桌上。 鲊广椒蒜苗回锅肉，香菇青椒瘦肉片，泡椒猪肝，萝卜大骨汤，还有自己磨的蘑芋豆腐，炕洋芋，蒸红苕。最让人两眼放光的是血旺白菜汤。霜降后的白菜蜕去了夏日的苦涩与坚硬，变成了甘甜软软的柔性菜叶，在柴火灶锅里与新鲜的血旺同煮，红与绿的艳遇，在水与火的交融里，碰撞出文字失去描述功能的人间美味。只有亲口尝尝才知道，哪怕只是一口汤，就足以带给胃丝滑般的熨贴。
正值霜降，吃杀猪饭似乎为时尚早。可是大塘人家的客人多呢，几乎每天都有客人来这吃饭垂钓。昨天就是中午三桌，晚上两桌，明天晚上的两桌已经电话预订了。再说主人家猪圈里猪就七八头，喂养一年以上，肉质软糯清香，客人吃了放心，都赞不绝口直说下回又来。待到有闲日，还来大塘家。
大塘人家的嫂子姓范，年轻时是紫阳坝方圆几十里的大美女，是多少官渡后生的梦中情人，婆婆眼中的理想媳妇。漂亮的女人让男人爱慕，是男人眼中的袈裟。真正能留住男人的心，是女人的贤惠。二十岁经明媒正娶，嫁入向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一晃四十春秋，如今已入花甲之年。两个儿子，孩子长大成人，各自成婚，最大的孙子都上小学了。
嫂子不仅漂亮，而且能干，是个连风都要抓两把的女人。左邻右舍都这样说。
这个抓风的女人，就像墙上的钟摆，周而复始地运转，一刻也停不下来。每天不亮就起床。先出坡找猪草，回来剁猪草，煮猪食，喂猪。顾不上吃早饭，再下田拔草施肥，挑粪种菜。拎个菜筐，将带着露水的蔬菜瓜果顺便带回来，开启一天的生活按钮。
她表面上稳重温柔，骨子里却坚强如钢。大塘地处半高山，那些年无水无电，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只能勉强填饱全家老小的肚皮。她果敢地带着一家人向城里“进军”。在码头开夜市，风里来雨里去，由于她的好手艺，深得食客喜欢，一时间生意兴隆。可惜好景不长，丈夫的哮喘反复发作，尤其冬天，抵不住寒风的侵袭，终于卧病在床。又加上儿媳怀孕生子，人手不够。不得已，她举家回乡，休生养息。
不甘服输的她，再次进城，承包了某中学食堂。勤爬苦挣终究是错付了，由于不善经营管理，倒赔了老本。命运同好人开了个玩笑。
“回老家，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她始终相信，母亲告诫她的“勤快勤快，有饭有菜”千年古训是真理。照顾好生病的丈夫，其余时间，她都在田间地头。她是大地母亲，禾苗庄稼都是她精心呵护的孩子。春来秋去，寒来暑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在堂前屋后栽了多少树。桑树，山楂，柑子树，柚子树，柿子树，无花果，葡萄。无花果本是择水而居，她居然在半高山种活一大片。从春二三月到秋色满天，青枝绿叶间总是挂着几个无花果，迎送来往客人。她从山上挖来木瓜籽，从别处要来桂花树，从城里买来梅花树。她把自己的堂前屋后变成了四季瓜果飘香的花果山。
勤劳终成正果。 在村委会的鼓励和支持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办起了“大塘人家”第一家农家乐。用质朴实诚铺就了一条从城镇到乡村的诚信路。不论下雨天晴，还是白天夜晚，只要想去，只需一个电话。两个小时，一桌丰盛的农家饭菜就会魔术般出现在眼前。
女人是乡村的灵魂。田里有蔬菜瓜果，院里有猫狗猪羊，厨房有袅袅炊烟，这是家。当有了每天的人来人往，在这里找到家的温暖，寻到童年的味道，特别是从泥土地里长出来的质朴坚韧，像一粒粒种子，种进每个人的心里，散发出泥土的特有芬芳。又像一束光，照亮每个人的心田，这就是人家。这里是心灵栖居地，荡涤灵魂的地方，这是人人心之向往又易抵达的人间桃源。
乡村的繁荣，其实是缘于千千万万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正是这些质朴坚韧的灵魂对乡村的坚守，才在乡村旷野开出一朵朵朴素的小花。是她们，装饰了乡村，振兴了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