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75期 >2021-09-17编印

说不出再见
刊发日期:2021-09-1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尹 君
  “是对是错也好不必说了,是怨是爱也好不必揭晓......”我开着小白(对一辆白色大众车的简称)前往一个山谷的时候,音响里传出了这首歌。可我不想隐瞒什么,生活中的一些经历,就像是坐在车里看窗外掠过的风景,有的只是一闪而过,有的却成了永恒。
  那年夏天,我从长江北的大昌营业所调到长江南的大庙营业所工作,两个营业所相隔一百五十公里。报到那天,我刚走到营业所的街沿上,老刘就从营业大厅迎了出来,嘴里说欢迎的时候,顺手就拽过我手中的行李。老刘叫刘广西,是当时大庙营业所的主任,一个矮矮墩墩的汉子,面部黝黑,脸部鼓凸,脸颊上每一个地方都被厚实的肉填满。对他的第一印象:像一个朴实墩厚的农民,更像一个靠倒卖煤炭发家致富的老板。他喜欢抽烟,更喜欢喝酒,导致他的牙齿黑里透白,说话时总带着一股烟酒的混合味道,让人很容易想起《洪湖赤卫队》中的王金标。老刘对我很严格。不下乡放贷收贷的时候,他就教我如何从贷款企业的资产负债表、损益表中知道企业经营状况的好坏,教我如何与借款人周旋而收回逾期贷款。他说,搞银行工作,特别是搞信贷工作,除了铁账、铁款、铁算盘“三铁”外,还要拥有吃得、喝得、做得、饿得“四得”能力。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骑着摩托车带着老刘去高山一个乡镇收到期小额扶贫贷款。走出不远,天空就飘起了雪花,随着海拔的升高,雪越下越大,道路也越来越颠簸,老刘坐在后面紧紧抱着我的腰,在颠簸过程中,不时就有一股皮革烧焦的味道传过来,我和老刘都没管那么多,只想着早点到目的地,收完贷款后好回来。到地方后,老刘一摆胯就稳稳地站在了地上,没走两步,他回头对我说,今天走路怎么不得劲?低头一看,他右脚的鞋跟不知什么时候被摩托车的排气筒烫穿了。老刘呵呵一笑:难怪感觉右脚不冷,还总有一股热气直往裤腿里钻。
  老刘走在前面,我看见他整个衣服的后面,因摩托车车轮的快速滚动而溅满了泥浆,像一张打湿了的黄牛皮。
  也因那天山高坡陡路滑误了中餐时间,直到天黑我们才前胸贴后背精疲力尽回到营业所,饿狼般吞下了一大碗香气扑鼻空前绝后的肉丝面。
  老刘有个习惯,就是不管召开什么会议,只要轮到他讲话,中途都要去一趟厕所,回来后又在原位上侃侃而谈,每次回来,不知是注意力还在先前的讲话内容上,还是其他原因,往往会忘了拉上拉链。有一次开会,他从厕所回来,又忘了拉上拉链。这时有人向他努嘴,意思是你没关门。老刘见到后哈哈一笑,故意岔开话题,装出有文化的样子说,昨晚看书,无意读到这样一句话:性敦朴,不拘小节。说完,一边呵呵地笑,一边向上拉拉链。
  每次走进老刘的办公室,都会看见他嘴上叼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总是在笔记本上急书:某某贷款到期,某某单位开户,某某存款到期,等等。每个任务后面的括号里都写着完成该项任务人的名字。我一般都不会多想多看,我自信那些含金量较高、技术难度较大的任务才会落到我的头上。给我安排工作时,老刘会毫不吝啬地扔一支烟给我,同时也毫不吝啬赞扬我一句:新人辈出呀!有一次酒后,我才知道“新人辈出”的真正含义:新人干活必须比前辈要多付出一些。
  下乡的时间多了,便和一个叫罗毅的乡长成了哥们儿,发放小额扶贫贷款时,我会提前通知他准备好贷款所需的一切资料证明。组织存款时,他除把他们乡相关账户从信用社迁至营业所,还动员自己的亲戚朋友把钱存到农行。他分管的工作和老刘安排给我的工作,我们都完成得很漂亮。
  那时我们很年轻,都变着法子高兴或恶作剧。一天晚饭后,我和另外几个同事去行街上散步,返回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街心花园那个“神女飞天”的雕塑在四周灯光的照射下愈发朦胧迷离起来,给人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这时有个同事对我说,今天是罗毅罗乡长三十六岁生日。闲着也是闲着,夜辰也还长。于是我掏出手机给罗毅打电话:
  “在干啥呢?”
  “刚吃完饭在家看电视。”
  “听说今天是你生日。”
  “哪有的事。”
  “三十六岁是人生的一道坎,不请客的话,谨防......”
  我话还没说完,罗毅便快速打断我的话,在电话那头连连地说,好、好,我马上到。
  当晚,罗毅安排的那顿酒,我们喝到深夜两点才结束。
  那些日子总是简单又快乐的。高兴和愤怒都写在脸上,又都充满着无限善意。
  现在,我坐在猪圈似的格子间里有些透不过气来,落日的光辉从对面建筑的玻璃反射过来照在我的身上,像被一团破棉絮包裹着,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一股细细的白色沙子如同血液般正无声地往下滴哒、渗透、流散,最后只剩下一只空瓶孤零零地立在被摩挲得有些掉色的办公桌上。
  “是进是退也好有若狂潮,是痛是爱也好不须发表......”这下我真不敢声张了。写这首歌的人不知经历了多大的爱恨情仇和潦倒困顿,才领悟到“不须发表”。人活在世上,在一定的环境里,说话和做事总得有所顾忌,那怕面对很多不是,也只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段时间,我颈椎病发作,引起左边整个臂膀疼痛麻木得特别厉害,虽然做了一段时间理疗,但效果不是很明显,我时常半夜被疼醒。我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痛只能忍着。上班的时候也这样忍着,实在是忍不下去的时候,就不断拍打和挥动手臂,引来办公室其他人员异样地看着我,好像这痛是我装出来似的。那凛冽的目光能杀死一头牛,我赶紧停止了拍打。
  就这样,手臂再疼痛的时候我就强忍着,痛得特别想喊的时候我就用力地掐捏手臂和手腕,以至不发出让人讨厌的“叭叭”声,时间一长,手臂和手腕呈现出道道瘀青。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我总是与某种生活背道而驰。
  我想远离这种生活,但老刘一直都在我的生活里,只是五年前他退休后,我们便少了联系,听说他回官阳老家了,翻新了老屋,屋后还种植了一大片核桃林,听说今年的核桃长势特别好,但不知他那个不关门的老毛病改掉了没有。 不管怎样,我想对他说,年龄大了,注意安全。同时,我想对那时的罗乡长说,对不起,那年要你请我喝酒的那个玩笑开大了一点,好在我们都不迷信,你看你现在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还不是像一头壮牛那样生活着。
  每每想到或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总会生出很多感叹。
  塞弗尔特说:生活总是把我们带向远方,我们总是在向消逝的河岸告别。我却“说不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