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刘丽
天刚灰亮，当整个小城在一声声汽笛中醒来，一切都好像是新的，却也是旧的。
此时的老梁扛着一个古铜色的板凳，黝黑的手像要跟另一只手里提着的煤块一较高下，看到底谁黑的更彻底些，那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一瘸一拐地往城南走去。
半个月前，老梁刚跟儿子小梁吵完架，原因来自不能被老梁理解的孝心。老梁是个炸爆米花的，从前生活不怎么好的时候，爆米花是抢手的嘴食，那个时候老梁总是带着自己的行头走南闯北，一个大大的竹编筐，似木瓜的形状，一个葫芦似的铁炉，那是将玉米转换为爆米花的神器。 早些年乡下要是看见老梁这样的，多半都是全村人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开始拿出自己最好的玉米，想炸些爆米花给老人孩子做零食，也做过年的待客之物。每当这时，老梁总是有着些骄傲，仿佛掌握了一村人的口粮似的。那种丝毫不比王侯将相逊色的威风，让老梁现在想起来都不禁感叹。
这大半辈子，老梁都是靠着这营生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可如今自己的儿子却下了通牒说，不许再去了。老梁知道儿子是孝心，怕这老副身板儿受不了，可这儿子不明白，这营生在老梁的生命里扎了根，嵌了血肉里去了。
这是老梁的命，一辈子的命！
走到第三个街口的时候， 老梁看见了老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照面，便一起向南边儿走去。老李以前是个磨刀的，倒退二十年，那个时候的半个城，都会被老李的一声：“磨刀磨剪子勒！”叫得浑身抖擞。俩老头认识几十年了，当年他们都是做着“威风”的事。
城南处有一棵几百年的榕树，大概年岁比这小城还要长。好多年过去了，小城的房屋翻了又翻，如今整个城市都是新崭崭的，高楼大厦在这个小城里落了根脚，除了这棵榕树。这榕树的躯干，老梁和老李年纪小的时候就需要十来个人手拉手才能围得住，到如今，怕是十几个人也有些吃力。
老梁和老李慢悠悠地坐在榕树下，这是多少年的老地方啊。老梁开始自顾收拾起自己的家伙，老李在一旁拿出口袋里的烟叶，认真地卷着。老梁生好火的时候，老李正好吐出第一口烟，烟雾徐徐地绕着榕树往上，老李就静静的看着，干枯发皱的手里，烟斗被攥得紧紧的。
半晌，一个老妇人蹒跚走过来，手里的布袋装着点玉米。“他王婶儿，好久没来了？”老梁远远地就招呼着。“是啊，不过我家老头子就好您这一口，这不吃完了，就再来炸点儿。”王婶儿笑着答道。老梁接过王婶儿手里玉米，招呼着她坐在老李的旁边。
老梁先按动了爆米花机的照明开关，然后扭动了加热开关，将滚筒预热5到7分钟，用一个裹着布头的竹筷给滚筒里面擦油，再将玉米及糖精放到滚筒里，然后一圈一圈地在火上转动。
“他李哥，很久没见你在街上啦。”王婶儿说到。
“早卸啦，一把老骨头咯，不中用啦，这不现在哪儿需要我们磨刀啊。”说完老李晦涩地笑着。
“可你别说，我呀，就喜欢用你磨得刀，那切起东西来，顺手不得了！还有那城西边儿的王裁缝，那手艺真是什么样式的衣裳做出来都好看，我们全家都在那里做过衣裳哩。”
老李听着，插了句：“那王裁缝走了好多年啦，听说这铺子也早就给儿女开了个服装店，唉……”老李在旁边的石头上敲了敲烟杆儿。
“是啊，走了好多年了，那时谁不知道，你李老哥磨的刀，王裁缝做的衣裳，还有老梁哥炸的爆米花，我家那口子，牙都快抖不利索了，却还是爱吃。”王婶儿接过话来。
“砰！”
老梁这边第一锅已经出来了，喷香的爆米花在爆炸声中填满了竹编篓子。王婶儿和老李看着，面露微笑。老梁继续装好了玉米，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王婶儿不时地和老李说着话，不时地看着老梁，偶尔有路过的年轻妇女带着小孩，那孩子馋眼似的看着老梁，老梁就从竹篓子里捧了一把给那小孩儿，小孩满心欢喜往嘴里塞，老梁看着心里高兴，他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儿子也是吃的这样满心欢喜，可如今，唉……
晚上，老梁和老李在街口简单道了个别，说：“明儿还那个时辰啊”“行勒！”
回到家，儿子小梁正在愁苦着要如何劝自己的父亲放弃，如今家里头条件好了，老头子年纪也大了，该休息休息了，他不希望老头子糟蹋自己身体。可这话一说却偏偏让自家老头子生了气，小梁也是憋着一肚子苦水。
饭桌上，一家人相顾无言，良久，老梁开了口：“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这把老骨头出了啥事儿，你的孝心我都揣在心里。可是这活我干了一辈子，这是我的命，就算你们这些小辈儿们不爱吃了， 这城里还有好些人惦记这口呢，我总不能叫他们吃不上吧，都是些半截身子进土里的人，这些老家伙哟……”老梁摇摇头，往嘴里塞了口饭。
小梁楞住了， 他没想到老梁会跟他说这些，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回应这个父亲别样的倾诉，心里泛着酸水，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小时候自己总是围在父亲边儿上，吃着刚出炉的爆米花，满嘴香，那个时候同龄的孩子别提有多羡慕了。来父亲摊上上炸爆米花的李叔、王叔、王婶儿……他记得王婶儿家的大爷最爱吃爆米花，有一次一个人一口气吃上了一锅，到现在都被人取笑呢。想到这儿，小梁心里一紧，是啊，这是父亲一生的营生，这是他的命，这活儿，他怎么会不守着。
“爸，明儿你几点去啊，我送您过去，然后我再去上班，”
老梁半晌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嘴里才吐出：“6点，别晚了，你李大爷还等我呢”
“好勒。”说完小梁就夹了块肉送到嘴里。
天刚灰亮，当整个小城在一声声叫卖中醒来，一切都好像是新的，却也是旧的。
此时的老梁双手背在身后，旁边的儿子扛着古铜色的板凳，手里提着跟他肤色并不相符的煤炭。两个背影在昏暗的街道里，慢慢朝着城南走去。
然后是三个背影，然后是好多个，周遭一阵嘈杂，那个十几人都围不住的老榕树下，砰的一声，又有了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