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72期 >2021-09-10编印

此 去 巫 山
刊发日期:2021-09-10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任林举
  后来,果然我们就走进了时间深处。这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开始,我们只是怀着一种无所谓甚至是不耐烦的心情“奔跑”在巴渝至巫山的路上。
  我之所以特意将重庆称作巴渝,主要缘于我的怀旧,我喜欢让事物镀上一点儿岁月的光泽。或许,因为我自己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都像开过的花朵、脱落的羽毛、凋零的叶子或散落的珠子一样,大多丢失在过往的岁月之中,所以就一直坚信,人类最美好的时光也应该散落或凝固在过去的某一个时段上。尤其现在,我已经有些老了,往前看,基本看不到什么繁花、锦绣,故而,常常喜欢往后看。但我也发现,不仅是我,人类中的绝大部分,在很多时候都是在向后看的。
  迄今为止,人类最热衷的一件事儿,仍然是编故事、写故事、讲故事和听故事。我们就像一群在时光中埋头打洞的鼹鼠,真正的空间、真正的路是在身后的。我们主要靠未来的劳役来确认或判断生命的行进方向。那好,我们就大大方方地往后看吧,在故事或往事中,愉悦、陶醉自己。但当我们回头,又经常会在某段光阴里迷路。
  从巴渝到巫峡,古时候是要走水路的,或水陆交替着走,骑一程马,再乘一程船。当然,也有人付不起那么昂贵的盘缠,就只能选择步行。几百上千里的路程,如果动用现代的交通工具,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但古人们往往要花去数日或数十日的时间, 极端情况可能还要“此去经年”。好在古人性子好、心态好,并不急,边走边玩,权当旅游观光。如果是文人雅士,又可以边走边吟诗作赋,进行流动的文学创作。想当初,大诗人李白游三峡时,大概只是遇到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就高兴得不得了,于是诗兴大发,吟成“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句子。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加乐观主义的夸张, 就算坐上现代的机动船,也不可能一日千里。
  相对古人,现代人可就是太“神”啦!别说一千华里,一千公里的路程,如果坐飞机,当空一个弧线,只消花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果开车,一口气跑下来,至多也就是八九个小时,大约与古人做梦的速度相当。但现代人的烦忧却也随之而来,速度快了,生活节奏也快了,快如飞旋的车轮,且急且躁,搞得人终日不得安稳、停歇,不管何时何地,去往何方,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在身后追着。
  很长时间以来, 我就已经发现自己也同样“病”得不轻,但却一直无法让自己的脚步和心慢下来,就更别妄想真如一泓平静的水啦!去巫山,不过区区400公里的路程,可是“跑”过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油锅上煎了。
  眼前,尽是一座座形貌相似的山。过了一座又一座,迎来一重又一重,就是不知道一共能有多少重,多少重之后才能群山过尽。难道真如李白诗里说的,有“万重”吗?后来,我索性就把眼睛闭上,希望能沉沉睡去,有梦也可,无梦也行,最好是一睁眼就到了巫山。朦胧中,似乎过去很久,但一睁眼仍然是与刚才一样的山。仿佛,走过的路又重走了一次,仿佛时间的磁盘被神秘的力量卡住,停滞在一个点上,始终没有流动。
  然而,当车子终于像一支被施了魔法的箭,一头“射”进巫山无边的云雾之中时,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时间并没有停滞,只不过是在巫峡的峭壁下打了一个盘旋。一旋就旋丢了方向,一旋就旋乱了秩序,一旋,就旋起了沉睡了几千年的岁月和往事。雾霭中,我已然分辨不清山与水、南与北、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只感觉天上是云,地上也是云,眼前是云,心中也是云,至于雨,似乎只有在某一个暧昧的梦里才可运行、发生。
  看吧,费了这么多的周折,我们到底还是没有走进未来,而是走进了时间深处。这确实有一点出乎意料,然而确实也是在某种隐隐的期盼之中。数十年的心仪,数千里的跋涉,不就是为了来自于岁月深处的那一缕情愫嘛!唐代骆宾王有诗曰:“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我想,这诗的后半句正好说到了我的心里。
  2000多年以前,楚国的宋玉作《高唐赋》,记述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并与之交合的故事。这故事有点儿像酒,陈过数千年之后,越发醇厚出神话的味道。 也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人被它的浓艳、香醇迷醉得神魂颠倒,不辨东西。先前,我也深信不疑,并痴心向往,但置身于巫山巫峡之间,似乎受到了某种意外的启悟,反从这故事的醇香里品出一点格外的辛辣。宋玉在文中只说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愿荐枕席”,却没有说为什么,更没有说楚怀王当时是什么年岁,还能在疲惫之余做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春梦。
  推测起来,那时的怀王怕也不会是青春年少之时了。50余年的旧瓶陈水,还能在此山此水之间滋养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凭的一定不是一个半老男人微澜不兴的春心,想来,一定是天地之间那团郁结不散的灵气发挥了幻化之功。就那么至刚至阳的山,就那么至阴至柔的水,阴阳相浸、互动、互 ,自然氤氲成混沌的云雾,于是,也就有了朝朝暮暮的云情雨意。所笼所覆,所感所化,任你是一截朽木也会生出新枝;任你是千年古墙上脱落的一块老土,也会成为生草又开花的一捧春泥。
  如此说,所谓神女,便一定不是神女真身,不过是山水间浩浩灵气凝成的晶莹一念,被怀王、宋玉等人自作多情或别有用心地敷衍成文字,以至误传千年。但不论如何,这个地域定然是与爱情有关的,不仅一定要出产爱情和故事,也不可避免地出产与爱情有关的文学和文艺。屈原曾经来过,赋成《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岑参也曾来过,咏《醉戏窦子美人》:“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元稹来过,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名句;白居易来过,深深感慨“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其实,来巫山或没来巫峡就大发感慨的史上知名者又何止百人,不知名者又何止千万?留下的诗句和卷帙又何止于手展目阅的这个限数?行至巫峡的峭壁间,你去展目细看,一层层规则叠放着的页岩,谁说那不是一卷卷厚重的大书?一叠叠被岁月装订得严丝合缝的书页,一层紧压着一层,一层层,从百十米深的水下一直叠放到了天上。我们只是信心和愿力不足,翻阅不动啊!一旦翻动,谁又知道期间会有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和电光石火的爱情迸发而出?
  是时,节令已经进入了冬天,天地间虽仍有不肯散尽和不甘复位的阴阳二气交缠成雾,毕竟已不可充分地交通,不交则不合,不合则不通,不通则闭塞,闭塞而成凛冽的冬。若是换作其它地域,长风一过,早已是云遣雾散,空空而没有一丝念想了。电影《待到满山红叶时》里的哥哥杨明,在被洪水夺去生命之前,曾经给妹妹写信说:“再有一场北风吹过之后, 巫山就有了满山的红叶……”由此,我感觉到,不仅是这个特定故事里的红叶,世上所有的红叶所象征的都不应该是如火如荼的爱情,而是爱情消逝或夭折之后血色的思念。想想,谁愿意让自己的一树爱情生长在一个最不适宜的季节,眼看着它短暂的燃烧之后,便一片片凋零,一直到一无所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只剩下无边而又无望的沉寂?
  据说,巫山之得名,缘于神巫巫咸长居此山之中,而此山的巫神一向神通广大,几近万能,可“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树树枯,祝鸟鸟坠”,但不知道能不能“祝”人在时间的河流上往来穿梭?如果能,我愿意出万金回到时间的上游。那时,我一定比楚怀王更年轻,或许,也比他的心灵更纯真。
  【作者简介】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轻云起处》《说服命运》《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等个人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