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61期 >2021-08-13编印

何 以 巫 山
刊发日期:2021-08-13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黄桂元
  中国文化人常常喜欢以山明志,以水喻情,每每遇到即使是道听途说的名山大川,一般都不会轻易放过“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抒发和诠释机会。这些年,我曾东游西逛、走马观花地走过境内外的若干名胜宝地,煞有介事,直奔主题,也曾收获过一些风光狩猎者们常见的那种浅薄窃喜,却终究如同蚁群般的匆匆过客。
  而大自然还是大自然,神秘雄奇,默然不语,岿然不动,恒久地俯视着这个躁动、喧嚣、充满欲望和纷争的人类世界。
  但这次有机会进入巫山,从延续至今的中国古诗词精华的光耀中触摸巫山,深入巫山,我忽然有些胆怯,不觉之间,以前那种不可理喻的轻薄和无所用心的麻木,也在悄然流失。
  我们到达巫山的当晚,一轮感性的月亮正浮在山尖,状如巨大的蛋黄微微颤动,顿时激起一阵手持手机、相机同行者的欢呼雀跃,竞相追捧。然而这时候,我却止住了冲动的脚步。这样的年纪,我更习惯于对一种景象的远观而不是“近搏”,但愿这不是我为自己的慵懒和无趣的一种托辞。近些年,随着马齿增多,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开始学会懂得敬畏,懂得谦卑,懂得过往年代人们对大自然的轻慢和骄纵是多么可笑复可怜,那时候,有的人要征服自然,有的人要驾驭世界,有的人要雕刻时光,目空一切,一意孤行,而事实上你什么也征服不了,什么也驾驭不了,什么也雕刻不了。比如巫山,亘古如斯,根本无视我们这些源源不绝的游客如何搔首弄姿,大惊小怪,始终从容自在,沉静如初,通体灵秀,大美无言。
  巫山最著名的景观就是被神话传说所笼罩的神女峰,神女溪,或许在一些游人眼里,此峰此溪与他们曾经去过的若干彼峰、彼溪区别不大,把这些按照程序千篇一律如法炮制地摄录下来,很可以炫耀在朋友圈,博取点赞而热闹一番。然而巫山是不同的,巫山的不同,是因为如果你不走到它的深处便只能像盲人摸象那样愚蠢、无知,巫山的不同,还因为其不可言说,巫山的不可言说又是因为它的厚重、神秘、博雅、深邃。但巫山又并非虚无缥缈,它有着实实在在的斑驳的历史,旖旎雄奇的自然风景只是其冰山一角,往百万年推,据考古学研究发现,巫山甚至是亚洲人的远祖发源地。自古而今,岁月悠悠,依山傍水的乡民日子始终那般宁静而封闭,自然而硬朗。
  我相信,相邻的大宁河之所以被造物主以“宁”字冠名,以“大”字修饰,其用意绝不简单。但今天的大宁河已不再是过去的大宁河,往昔河水清澈见底,人们可以涉水而嬉,脚下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如今它却陡然增高到了175米,水面豁然开朗,水势波涌浩荡,是因为大宁河混入了许多陌生的兄弟水源,它们来势汹汹,不可一世。这是来自库区的水,杂交成了今日的大宁河。缩短了的神女峰,低首凝神着岁月的陡然变迁。水深了的神女溪,更显出雾蒙蒙的神秘。它们沉默地接受了历史给予的现实一切。于是,两面崖壁的古树、悬棺变得低矮了许多,矮到似乎你猛地纵身跃起,就可以伸手触碰到那古树的残枝,和那被岁月风化了的悬棺表皮。这时候,人们在水中乘船漂流,会生出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年。
  巫山地处三峡库区的腹心。中国古代先祖不是没有留下迁徙的历史足迹,但巫山置身于一个大时代,承担了令人唏嘘的迁徙重任,这也使得巫山获得了另一种大使命的存在感。巫山是重庆库区首淹首迁县,淹没面积49.3平方公里,动迁居民达9万人,那离别故土的一幕与其说壮观,不如说壮烈的场面,仍令所有的目击者动容落泪。昔日巫山中学的旧址,如今成了贵客盈门的江山红叶酒店,为观景巫山的一处制高点。而周边的许多民居店铺,都已永远沉入长江深处,化为乌有。当年别离故土,迁往广东的数万乡亲跪在万年如斯的江边,泪水滚落江涛。有的老人把自己的子孙按在江水里,咕嘟咕嘟喝几口,泣声呜咽,从此故乡山水永难相见,只能夜思梦萦。
  大昌镇见证了这个浴火重生的过程。这些乡亲尽管生于斯长于斯,祖辈却未必是这里的土著。就像四川人十之八、九不是老川人,而多半是湖广移民的后代。这个动迁移民过程曾经牵动着百万乡亲的命运走向,其间的悲欢离合,苍凉动荡,如今已与川渝民生的滚滚红尘融为世纪的历史风景。
  于是,湖广填四川,巫山大移民,历史在这里不经意间开了个很有创意的玩笑,供后人回味。
  什么原因吸引如此多的历代文人墨客络绎不绝,一展诗才?事实上,巫山固然拥有宛如神工鬼斧般的奇峰秀水,但中国西南地区许多名山大川同样拥有,并非鲜见。巫山饱经沧桑的历史却是奇绝的,独特的,无双的,引来历代的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珍品也很自然。这些作品已经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宝库里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辉,我们可以随手列出一些震古烁今的名字,诸如屈原、宋玉、郦道元、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参、孟浩然、刘禹锡、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秦观、陆游、王安石、毛泽东等等,他们曾为巫山而冲动而落墨,留下了五千余篇与巫山有关的经典诗文。正如唐朝诗人繁知一在《书巫山神女祠》一诗所写的那样,“忠州刺史今才子,每到巫山必有诗”。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感谢巫山,是巫山让他们羽化成仙,声名永存,肉身早已成为腐骨,灵魂却依然与绵延不绝的千代百世悠悠心会,无缝对接。在这浩瀚的瑰丽诗词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并非直接写巫山自然风貌,也不仅仅限于巫山的书写,而是超越了旷远物境和具体指向,借助巫山表达出了带有永恒意味的人类大感慨,人生大境界,这样的句子被置于中国古代文化的最上品殿堂位置,当之无愧。
  从巫山回来的一段日子,我的心头悄然集结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凝重、怅惘和伤感。我时常在天津默念着巫山的名字。巫山的巫,是巫文化的巫,是诗意的巫,美学的巫,更是造化的巫,神启的巫。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再会轻易躁动,肤浅地左顾右盼,患得患失,而变得沉静,达观,喜欢独自发呆,遐思。我知道我仍然是个过客,就像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是个过客,但我相信,巫山已成为我生命旅途的一个灵魂昭示。
  何以巫山?不可言说,不可言说,一说就是错。仅此而已。
  【作者简介】黄桂元,笔名元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天津作协副主席,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历任《天津文学》编辑、《艺术家》杂志编辑部主任、《文学自由谈》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远离尤物》、散文集《驿路芳踪》《天涯背影》《巅峰女人》、文学评论集《印象的描述》、作家评传《王林艺术的现实方式》(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