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38期 >2021-06-18编印

茶味
刊发日期:2021-06-1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张绍尧
  在我们老家,有一个祖辈传下来的习惯,就是无论老少都喜欢喝茶,每家每户都有几个在炉火旁熏得黢黑的搪瓷缸子,生活条件好一点的就用一种可以保温的水杯,当时都称作保温杯。
  那时候的喝茶,绝大多数人只是单纯为了解渴而已,没有矿泉水,更不舍得买饮料。池塘里的水烧开后,仍然有一股土腥味,很多人不愿意直接饮用,所以茶叶成了每个家庭的必备品,自己喝起来也比较爽口。因此,家家户户更是拿它当作首要的待客之道。
  喜欢喝茶,茶叶却是来之不易的。商店里也有茶叶卖,但对于当时很多农村家庭来说,去买茶叶喝是相当奢侈的,几乎没有多少人愿意花钱去买。在我们那一块,最常见的就是用豆瓣儿兑换,这种办法也不知道经历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每年到了大豆成熟后,就陆续有人去做这种交易,我家也不例外。
  九二年夏天,父亲就跟我说:“今年的茶叶不多了,我自己做了些豆瓣儿,你能不能跟着他们去换一点茶叶?”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儿,自己还没尝试过,便满口答应下来。于是父亲就去给我家附近的一个前辈说,请他帮忙带上我。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因为他们以前去过好几次,有经验,我是第一次去,什么都不懂,凡事请他们罩着我。也许是父亲做豆瓣的经验不足(以前都是母亲做的),那一年的豆瓣儿霉没上好。正常情况下都是黄绿色的,可是我们家的豆瓣儿却是黑色的,在内行眼里就是做坏了。但没办法,舍不得扔掉。父亲说我是第一次去,莫挑太重,原计划搞十几二十斤,最后包起来一称,带口袋三十一斤。问我能挑动不。我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并在肩上掂了掂,觉得挺轻松,还帮忙找绳索和路上要吃的干粮,收拾停当后,就等第二天出发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父亲叫起来。吃过早饭,父亲塞给我十块钱,拿出几斤挂面,嘱咐我说:“在路上,如果没到吃饭的时间,万一饿了,就买一点东西先垫一垫,面条带起,在别人家搭伙的。”他知道我饭量大,而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只是点头答应着,心里在想:“到底是有多远,还要准备这么充分。”临走时才知道,这次是要步行到湖北。
  我们一行三人高高兴兴出发了,一路上讲这讲那,有说有笑,压根没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只是走到哪里口渴了,便停下来找水喝,顺便休息一下。从老家到河梁(现在叫抱龙),走小路是四十几里路。过了河梁,就只听他们介绍说,这是哪里,那是哪里,边吹牛边走,扁担来回在两只肩膀上换来换去。
  就这样,到了五龙桥,过了一块写着“车头已入鄂,车尾尚留川” 几个大红字的石头,再往前就是湖北的地盘了。我渐渐觉得肩上的胆子越来越重,脚下也不听使唤了。正是盛夏时节,炙热的阳光烤得身上火辣辣的痛,腿肚子里面像是别了一根针,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脚上也被草鞋磨出了很多血泡。同行的老前辈说:“提起精神来,路还长着哩,现在还只走了一半。”我一听说还只走了一半,心就凉了半截。
  到了细沙,老辈子说停下来吃饭。我们找了当地一家老百姓,跟他借了锅灶,把自己带来的挂面拿出来煮着吃。面条很快煮好了,都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老前辈一边吃一边嘱咐着:“宁可饱吃,不能糟蹋。”三个人两斤面条,连汤都没剩,打扫的一干二净。这也是我记忆中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顿饭,其实也就因为太饿,什么菜都没有,还吃得那么香。
  后来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太阳已经西下,已快接近目的地。在途中过一条河的时候,因为流水太过湍急,我有些发晕,迈出腿的时候,脚下一打滑,人连豆瓣一起掉到河里了,幸好同行的那个年轻人手快,一把把我拽起,但豆瓣儿却湿了不少,一边走,一边流水。当我们到达目的地,天已经黑下来了,那里叫做天生桥,夜幕中隐约看着是一个不大的场镇。放下肩上的担子,顿觉神清气爽,我们在场镇上唯一的一家小饭店吃了一点东西,回到旅店洗完澡,便倒头就睡。
  第二天同样很早就起床了,早饭还没吃,就把豆瓣挑着上路了,一边走一边吆喝。我第一次听见湖北人管我们这种大豆制品叫酱瓣儿。我们到了当地, 只听见老前辈大声喊道:“酱瓣儿换茶叶哟!”没喊几声,山上就有人应道:“哪里的呀?”“哪门换啊?”虽然口音不同,但完全能听懂。听到有人应声,老前辈连忙叫我过去谈一下,嘴上还念叨着,你的那点儿烂豆瓣儿不晓得有人要不?让你先去,我们等你。若让别人看见我们的货,你的东西就没人要了。我也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过去和别人讲起生意来。在家里父亲曾说过,一般情况下,好一点的茶叶,大概两到三斤豆瓣儿换一斤干茶,茶叶的成色和质量大致教过怎么认,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先看外观,一要细;二要叶子多,茎杆少;三要香味好,无论绿茶,白茶,进嘴一嚼后,吐出来的渣是青色的就不错,带着这些基本知识就开始相互看货了。
  可惜,第一家生意没谈成,于是我便急忙转身去找另外两个同伴,他们说过在等我。可当我回到分开的那个路口时,哪里还有他们的人影。我开始自己想办法。记得当时很多人在粮站卖征购粮,我便叫住一位面善的老人问了一下,这附近哪里的茶叶最多、最好,什么时候来过豆瓣换茶的生意人。当时是在想如果茶叶好,又很久没有来过豆瓣的话,就可以确定我要的东西有了。而且他们急需豆瓣这种东西的话,价格也好谈一些。这位老人很实在,告诉我对面那坡上的茶叶最好,是阳坡茶,说着用手指向上面快要到山顶的村子。我连声谢过老大爷,径直向山上走去。约莫走了二三十分钟,就看见前面很大一个院子,估计由十几户人家组成。院子中间全是晒的茶叶,大小不一的竹席一块挨着一块。又细又匀的茶叶在太阳下滋滋作响,青褐色全是绿茶。
  进到院子里,从屋里走出来几位大娘大爷,就跟我搭讪。看的看豆瓣儿,谈的谈价格,我就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一边斟酌他们的茶叶一边介绍着我的豆瓣儿。见有很多人了,我的心情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便放开胆子吆喝:“南来的北往的,听到我吹牛不爽的;年老的年少的,还有不脱衣服睡觉的;过来瞧过来看,今年上好的新豆瓣儿?”别说这样一喊,还挺有效果,把这些人逗得哈哈大笑,争先恐后来看我的新产品。有很多人抓起豆瓣儿来就说,你这个东西跟以前的不一样,又黑又湿。听到人家一说我心里其实挺明白的,东西没做好,又在路上掉河里去了,肯定又黑又湿。但得想法让人家接受啊!于是趁着人多,我又吹开了,其实你们不懂,现在我们做这个豆瓣的方法已改进了。传统的做法是用核桃叶盖上豆瓣让它发酵,由于核桃叶分泌出来的东西会让豆瓣先上青霉,出来的就是黄绿色,但一定要晒干才能保存,而我这种是利用黄荆叶盖上豆瓣,所以出来就是黑色。这样做的好处是味道鲜美易于你们泡制豆瓣酱。干的豆瓣要泡十天半个月才能享用,而我这种是保持它原来的湿度,马上泡马上可以吃的。如果不相信,你们用碗装一点水,我试给你们看。这时还真有人舀了一碗水来,我就抓了一小撮放水里,刚放下去水就变色了。我接着说,你们看,现在只需要一点盐或酱油调一下味马上可以食用。
  当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胡乱想的这些不沾边的词在那里手舞足蹈,讲得唾沫横飞。接着就开始谈价格了,我随便抓起竹席上的茶叶说:“像你们这种茶只能一斤兑换一斤了。”实际上在我心里觉得他那种茶叶的确不错,但是还是没急于求成,想把价格压得更低一些。这时他们中间有一个中年大叔站出来说:“小伙子,我们都诚心做生意,你说的这个行情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别人都是用三斤豆瓣儿换一斤。你说你的东西不一样,我们也接受,耿直点,两斤豆瓣换一斤,你的那点货就在这个院子里给你分了, 你看怎么样?”我假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个小娃子,不会做生意,看到你们这么有诚意,就便宜给你们吧。”其实心里早已等不及了。
  接着他们主动开始问张三要多少,李四要多少,然后把我的豆瓣一称,三四十斤,因为湿了水,比在家里走的时候还多出三斤来,一共兑换了17斤茶叶,就是竹席上晒的嘎嘣脆的又细又匀的茶叶给我装了满满两袋。没走一点弯路,我完成了这次交易,我心满意足地挑上茶叶飞奔着下山,心里美的那个滋味别提了,完全忘了昨天身上的伤痛。
  回到旅店的时候太阳正当顶,我也不知道另外两个同伴去了什么地方,就把茶叶放到我睡觉的那个床下面用绳子把茶叶和床腿连起来,系了一道又一道。绑扎结束自认为安全后,我就来到清晨分手时的那个路口。望着他们大概要去的方向,等啊等,一直没见他们的踪影。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同伴就像失去了依靠,举目无亲的地方难免有些失落。虽然他们狠心丢下了我,但毕竟他们是自己熟悉的人,心里还是盼着他们早点回来。直到太阳西下,仍然没见他们回来,渐渐的夜幕降临了,我便走回那个小镇上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回去就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回来了,叫醒我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其中,那个年轻人就问我吃饭没有,茶叶换的怎么样了,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饭已经吃过了,茶叶还没开始换。
  听到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吼道,你这个娃娃呀,怎么这样无用,他们噼里啪啦带着难听的话,把我数落了一顿。我也没生气,接着问他们换的怎么样了,他们两个都把口袋举过我头顶说,我们每个人就只剩几斤豆瓣了。然后又把换来的茶叶好点的差点的全翻出来,在我面前摆弄了一番。等他们出去吃完饭回来发现床角上拴有绳子,那个年轻人蹲下来一看才发现我的豆瓣已经全部换成茶叶了,他感到特别惊讶,连忙把口袋解开来看,清一色的细茶。接着老前辈开始安排:“明天早晨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顺便把剩下的豆瓣儿处理掉。还是计划走到细沙再吃饭。”
  次日起床后就按他们的吩咐一边走,还一边吆喝。我跟在后面吊儿郎当地走着,他们讲生意的时候,我也停下来等他们。大概上午八点钟左右,剩下的豆瓣处理完了,我们才正式迈开大步往回走。由于没吃早饭,肚子很饿,走到细沙至少要中午时候,我就提出来说不一定要走到细沙,提前一点吃饭,以免饿得受不了。刚说完他们又不高兴了:“别人都没饿,只有你饿得快。”又把我数落了一番,而且没答应提前吃饭。回来的路上,我再也没说太多的话,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回头一算来回三天,这次湖北之行徒步走了160多公里。
  回家后休息了几天,身上的伤痛很快痊愈了,可是心里的伤痛却是这一生都无法弥合的。每当看到自己辛苦换来的茶叶或在喝着茶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的仔细品着这茶的味道。是香?是涩?已经完全不重要。更多的是从中品出的辛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深深印在脑海里的人与人之间往来还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东西。也让我第一次尝试了求人不如求己,或在利益的驱使下,人心是会变的。这种滋味远远超过了茶叶本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