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邹和平
四
做通了村民和村干部的工作，这对修路来说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更难更艰苦的工作等着他去做。然而毛相林被修路的激情鼓舞着，不知疲惫，像一只永不知停歇的山羊奔走在下庄的沟沟坎坎。
修路最关键的是三材物资（火药，雷管，导火线）。三材物质是被国家严格管控的，必须要找到相关单位才能弄到。毛相林就和方世才来到县里，找到县农业局局长朱崇轩，向朱局长仔仔细细说了他们想修路的事。朱崇轩之前在骡坪当过区委书记，下庄正好是他的管辖之地。方世才是以农经干部的身份驻村的，恰好也是朱崇轩的下属。有了这两层关系，朱局长听完他们的叙述以后，深深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当即决定支援他们价值10万元的三材物资作为启动物资。朱局长当时嘱咐他们说：“修一截就要修好，就要修成功，就要修得像路。”
有了物资，这就需要对路线进行勘测了。村里没有人懂勘测，只好到外面去请。毛相林到三溪、起阳，先后请了两个懂勘测的所谓“土专家”进行实地勘测。当时勘测的难度之大超乎想象：三面都是几十丈高的绝壁，根本无立足之地，不可能去实地进行勘测。又没有现代化的测量工具，很多地段只能去对面山上根据山势确定修路的路线。尤其是鱼儿溪、鸡冠梁、私钱洞那一带，更是险中之险。
那些天，毛相林每天和几个村民一起，背着绳子，拿着镐头，陪同专家爬坡上坎。衣服一天下来没有几个时候是干的。渴了就喝几口冷水，饿了就吃几口带的干粮。就这样，毛相林他们硬是用最原始的办法，啃下了勘测这块硬骨头。
五
1997年农历冬月十二，毛相林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一天是他们正式开始修路的第一天，也就是正式发起了向绝壁挑战的第一天。为了在冬月十二这天准时放响第一炮，毛相林带着村民其实在头一天就已经来到山上了。他们背着炸药，背着各种开山掘土的工具，还背着粮食以及被帐等宿营的东西。他们知道，这一上山就要很多天才能下山去了。
这天天刚蒙蒙亮，毛相林就叫起村民忙碌起来。他跑前跑后地指挥。由于大多数村民是第一次参加修路，上了工地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毛相林就耐心地讲解，生怕出现一点差错。四队队长刘崇凤由于以前修过路，毛相林就让他来炸响第一炮。
然而修路的难度仍然超乎想象，比勘测的时候看起来的难度要大得多。
鱼儿溪两面夹壁，壁间距离只有几米，抬头向上望去，就只能看见窄窄的一线天空。溪水在沟底哗哗地流过，清可见底。偶有游鱼一闪而过，很快没入石缝之中了。然而毛相林他们没有心情欣赏这自然的美景。岩面光滑，岩壁垂直，没有地方可以立足，也没有地方可以安放炸药。村民于是用绳子拴在刘崇凤的腰上，把他吊上崖壁。刘崇凤在崖壁上，用凿子一点一点地抠出了一个炮眼，填上了炸药。当一声巨响过后，烟尘散开，村民看见崖壁被炸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忍不住都欢呼起来。
毛相林看着欢呼的村民，眼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一声炮响来得多么不容易啊！所有的心酸，所有的苦楚，在这一声炮响过后，都是值得的。这宣告了下庄新的一个时代终究会到来。
从冬月初八动工修路，到腊月二十八放假，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修了100多米，对一群普通的村民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绩。
六
正当毛相林带着村民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毛相林又遇到了一个坎。王光海的幺儿子王先银在撬石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到5米深的河坝里，当时送到医院去检查，肋骨断了一根。如果还深一点，后果不堪设想。毛相林最担心的安全问题还是出现了。他回到家和家里人说起了这件事，毛父听到后当即又发火了：“你硬要把人修死了才罢手吗？”
毛相林知道父亲这是为他好，怕他路没修好，死了人不好向村民们交代。然而毛相林现在是骑在老虎背上了，不修也得修。再说，遇到这么一点困难就退缩也不是毛相林的性格。他只是向父亲保证说一定注意工地上的安全就又匆匆离开家了。
王先银的哥哥王先金那时候也在工地上，了解事故发生时的情况。毛相林去他们家说明情况的时候，王母什么多话也没有说，只是让他们好好修路，别担心他们。毛相林心里很是感动，遇到这样的乡亲，他有什么理由不把事情做好呢？
然而迈过了一道坎，另一道坎又接踵而至了：先前筹集的物质和钱财用完了，怎么办？再向村民去筹钱已经不可能了，许多村民第一次交钱的时候已经是砸锅卖铁了，他实在不忍心再那样做。
不能找村民要，就只好到外面去想办法。毛相林和方世才于是又老着脸到县农业局找到朱局长。朱局长听他们说完情况以后，几经周折又给他们联系了价值23万元的物资。后来就有作家覃昌年、记者侯长清等来到下庄，深深被下庄人的精神所感动，一篇篇报道飞向全国各地。很多人从报纸上了解情况以后，开始捐款捐物。许多学校发动学生每人捐5角钱支持下庄修路。可以说，下庄这条路之所以能够修通，是离不开全县人民，甚至是全国人民的大力帮助的。
毛相林后来想，每次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有贵人相助，这一方面说明了他命好，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们的事业是得到大多数人支持的。
七
1999年，这一年大家都在讨论世纪末年，都在猜测人类是否会毁灭，地球是否会大爆炸。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年都平安度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1999年，对于我们祖国来说，却有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澳门胜利回归了。
然而1999年，对于毛相林来说却是最让他心痛的一年。他一直关注着工地的安全，并且时时刻刻都在向村民强调安全的时候，事故还是接连发生了。
1999年8月的一天，沈庆富正在工地上凿炮眼，突然从上面峭壁上落下一块斗大的石头，直接砸中他的头部，他当即掉下悬崖。
那天负责在工地施工的村会计杨元鼎感觉心慌，全身乏力，有村民叫他去他们工地看看，杨元鼎说什么也不想动。他说，我等等再去。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沈庆富从悬崖上摔下去了的消息。几百米高的悬崖，又是被大石砸中头部的，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毛相林听到村民的报告，急急忙忙往出事的地点跑。他跑到那里向一眼望不到底的谷底看了看，腿一下子就软了，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然而他不能倒下，他是这支修路部队的主心骨。当他带领村民把沈庆富从沟底抬上来的时候，沈庆富身体已经冰冷，早已没有了呼吸。村民们看到沈庆富的尸体，都难过得哭了。
那一年沈庆富26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结婚还不到两年，孩子还不满一岁。看着这孤儿寡母的，毛相林心里无比地内疚。然而修路不能停，安葬完沈庆富，休息了一个月，毛相林带着村民们又上工地了。
可是祸不单行，就在这次事故发生后50多天，1999年9月30日，悲剧再次发生了。
前一天下午，有记者要采访黄会元，可是当记者给他拍照的时候，怎么也出不来图像，就只一团黑影。记者心里发生了疑问，可是又不敢说出来。（人的生命真的很神秘，可是在事情发生以前，我们总是读不懂生命给与我们的提示。）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一大早，黄会元还是像往常一样上了工地。工地上放炮以后，他要把松动的岩石撬下来，可是他在撬一块岩石的时候，杆子怎么也插不进去，于是他抽出杆子想检查一下，就在这时，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当头滚落，直接把他砸落300多米深的沟底。
当时村会计兼施工员杨元鼎正站在离他不到10米远的地方，亲眼看见这一切的发生。他说，当时就听见一声响，还来不及眨眼，黄会元就不见了。看见事故发生，杨元鼎飞跑着去向毛相林和方世才报告。
毛相林和方世才急急忙忙来到出事的地点。当他们下到谷底的时候，看见黄会元的身体已经被砸得不成人样了。他们抬着黄会元的遗体把他送回去的时候，毛相林做好了挨骂甚至是挨打的准备。可是黄会元的父亲，当时已经72岁的黄益坤不但没有责骂，反而感谢他们找回了黄会元的遗体。他还说，修路哪有不死人的，他是为子子孙孙死的，死得值。他还煮了几个鸡蛋递给方世才，对方世才说，方同志整天也在工地上和村民一起忙，方同志也辛苦了，吃两个鸡蛋补补身子。方世才拿着鸡蛋，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死者已矣，最重要的是如何让生者安然度日。黄会元上有老父，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子女，于是毛相林一方面给他的妻子杨志慧申请低保，另一方面又联系外面解决他的三个子女学习资助的问题。幸运的是，这些问题都很好地得到了解决：大女儿由骡坪派出所资助了书学费，二女儿由北京的一位作家承担了书学费，小儿子由《万州日报》一位姓孙的记者承担了书学费。现在他的三个子女都大学毕业，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
安葬完黄会元，毛相林对于修路有了一些疑虑：我这样修路到底值不值得？修路本来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可是以这样鲜活的生命作为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一些？
不到两个月就死了两个人，毛相林一想到就忍不住心痛。他们都还那么年轻，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呀。
到底还修不修路，毛相林在鸡冠梁上又召集村民开了一次会。村民们都坚决表示，一定要修路，不修就对不起已经牺牲的人。
路，还得修。村民们无私无畏的勇气鼓舞了毛相林，更加坚定了他带领大家修路的决心。在黄会元葬礼后的15天，毛相林又带着村民上了工地。这一奋战，又是几个月。
时间来到1999年腊月27， 这天一大早醒来，睡在偏岩里的毛相林看见一场大雪覆盖了远远近近的山峰。他们头上，身上也落满了雪花。在这一刻，毛相林感到无比地劳累。是啊，经过这几年的艰苦的修路生活，是钢铁的身子也要融化了。
当时在工地上的村民还有一百多人，毛相林把他们召集起来说：“今天我们不修路了，我们放假。”
有村民坚持说：“我们还修两天，修到腊月30去。”
毛相林说：“今年不修了，叫花子还有三天年过，过了年我们再来修，今天都回去好好过个年。”毛相林实在想给村民放个假，也给自己放个假。
八
从1997年到2004年，毛相林他们就这样，以最原始的办法，用了整整7年时间，硬是在绝壁上“抠”出了一条长8公里的“天路”。他们不等不靠，发扬自我拼搏的精神，书写了一首当代愚公的赞歌。
让我们记住那些为了修路而牺牲的英雄们，他们是：沈庆富，黄会元，刘丛根，向英雄，刘广周，吴文正。愿他们在天堂能够得到安宁。
让我们记住那些筑路的硬汉们，他们是：马振贵，刘崇龙，张祖清，杨元国，杨元鼎，王先峰。愿他们在新的时代里一帆风顺。
让我们记住下庄一个一个毛相林们，他们在新的时代，给愚公精神注入了新的内涵。
当我结束这次采访，坐车返回途中，我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下庄，这美丽的世外桃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