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14期 >2021-04-16编印

在 广 场 上
刊发日期:2021-04-1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尹 君
  不管我怎样摆动那株水草,那只虾始终紧紧地拽着水草不肯松手。水一平静,那只虾就探头探脑顺着水草往下溜,不一会儿,它便弓身一跃离开了水草,又在水中觅食了,但只要水稍稍被搅动,它又立马弹了回去,紧紧拽着水草不肯松手。阳光投进水里,它的影子很小,跟我的一样。整整五年时间了,我就像那只虾一样惊恐地活着,可我呈现出的又总是愉快的、宁静的,甚至是大方的。他们像太阳的光线一样,替我挡住了暗地里我不愿揭示的那些伤痛、忧郁和尴尬。
  不说这些了。今天阳光很好,我在街上慢慢走着,且走且停,在现实与记忆之间徘徊、辨识、挣扎,感觉一切都很陌生,一切又似曾相识。走得累了,我在市政广场一角的花池边歇脚。旁边几个小孩在蹦床上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轻轻落下,又被高高抛起,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笑声很响亮。我们单位在这里有一个分支机构,我曾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刚搬新城的那段时间,随着住户与商铺的增多,前来存钱、取钱、汇兑、贷款、兑换破零钞的人特别多,这里热闹非凡,办理业务的人像长龙一样在我们眼前延伸,那时我们很累很快乐。即使现在,这里依然是县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这里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那时的阳光似乎更慷慨一些,大片大片的落在房顶上、落在玻璃上、落在树冠上、落在人们的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悦。
  挤挤挨挨的店铺像花瓣一样在广场四周盛开,中间那高高的灯塔是这朵花吐出的花蕊。然而,我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些风景。内心忧郁的人,眼前呈现的事物也不会很阳光吧。通向行政大楼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聚在一起,像一朵一朵在风中孤独摇曳的蒲公英。他们眼神里有安详,也有迷茫和叹息,黝黑的面孔上堆满深深的皱纹,皱纹里有平静,也有无奈和苍茫。没有语言,他们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行人一个一个从眼前走过。斜阳的光辉从远处飘过来,在他们身后投下一个一个沉默的暗影。在这个早春的黄昏,各种食物和美色都不会引起他们太多的兴趣。也许,他们在平静的回忆自己漫长经历里的一些人和事,时间已将过去的沉寂和眼前的喧嚷分成了若隐若现的两端。
  我站在广场的第二平台上眺望,夕阳把对面的山涂上了一层血红。从一家超市门前经过时,我进去买了一包烟。收银台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在给一位老奶奶找钱。老奶奶佝偻着腰,手上的白色塑料袋里装着方便面、洗衣粉、火腿肠。一个小女孩牵着她的衣襟,眼睛死死盯着收银员的脸,眼神里有一丝浅浅的忧郁和胆怯。走出超市,行道树的影子在超市的墙壁上移动,影子升到超市招牌上第二字的时候,就停止了移动。我行走的脚步越来越慢,内心也越来越孤独。有广场舞的曲子在空中响起,却看不见多少跳舞的人。商铺的招牌灯陆续亮了起来,街市却很空旷,甚至弥漫出一种灰暗与颓废。我折身经过行政大楼的台阶时,那几个老人还坐在那里,他们的目光依旧黯淡、迷惘,仿佛是生活、行走在另一种时间里的人。
  广场的天桥下,一个中年男人挑着十几个装有红色、白色、黑色小鱼的鱼缸轻声叫卖着,他面前还摆放着一只稍大一点的鱼缸,鱼缸里有一根水草和一只虾,我蹲下身,看见虾须在轻轻摆动,虾是活的。但不管我怎样摆动那株水草,那只虾始终紧紧地拽着水草不肯松手。反复几次都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兴趣再去作弄一只虾了。
  那根灯塔亮了很耀眼,广场上有种融融的暖。抛开那只虾,我有多余的心思看行人了。眼前有一少女,蜂腰肥臀,人一走远,整个背影如一张剪纸,一投足一摆手,如柳摇曳,有种锥心的风情。陪她一起走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或许是她的母亲。中年妇女很壮阔,上下同规格的肥,走动时,足音很响重,更为惊心动魄的是,她臀肉下坠,总像要砸到广场坚硬的地面上。两相对比,不禁让人生出很多感慨,人间不平总是遭人恨的,但最该恨的,是时光,还有冷漠。回家的途中,路灯齐刷刷地熄灭了。除了一条微微灰白的路什么也没有,黑暗中,我大口地喘息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充斥着我的身体,感觉体内潜藏着一块硕大的铅块,渐渐下沉,愈坠愈快,最终跌入一口无底的深渊。我努力向上攀爬,努力寻找一丝微茫的光亮,可我什么也没找到,有的只是怒吼的江风从耳边刮过。一切都没有改观,一切都没有起色。我很惶恐,最近一大段时间我总是做着相似的噩梦,常常半夜惊醒。当夜,我的梦被一场浓雾纠缠,一栋四处洞开的房子若隐若现地悬浮在一口池塘边,滂沱的大雨倾泻而下,淋湿了我正在做的梦。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虾,一会儿在浓雾中爬行,一会儿又在泥泞里挣扎,我想找一处可以躲避雨水的地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我焦躁不安,我四处躲藏,终于疲惫不堪地醒来,我艰难起身,窗外皓月当空,一棵树孤零零地矗立在眼前,透过皎洁的月光,远远地,我看见了那口池塘。余梦未醒,我像虾一样不停地朝着池塘爬行,感觉却离池塘越来越远了。我曾那么热爱我赖以生存的那口池塘,也特别感激生活在这口池塘里的众多水族,我们一起觅食、一起游玩、一起在水面上跳跃和滑行,那些时光总是快乐的。可最近一年多时间里,惊恐的感觉次第加重,我总被一种不安定所侵扰,现实如一张逐渐紧缩且严峻的网,让我陷入隐秘慌张,呼吸困难。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焦虑充斥半空,我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光和热了,有的只是寒冷和寂寥,我是一只被扔进一潭死水中的虾,没有任何水草可依附可躲藏,只有孤零零地潜在氧气稀薄的潭底偶尔动弹一下。时间一长,缺氧的难受挤得我周身剧痛。
  更让我难受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我的颈椎病越发严重了,颈椎的疼痛导致左边臂膀有些麻木,臂膀的麻木使我整个人也麻木了,这种麻木加剧了我的孤独,也消耗掉了我身上仅存的那点儿热情,我虚弱至极,常常夜不能寐,我担心今晚睡下,明早再也不能醒来。但一想到爱我和我爱的那些人,讳疾忌医的我不得不去看一下医生,医生说检查结果下周才能出来。走出医院,街上行走的人们像一条一条的鱼从我眼前滑过,我看不到每个人的脚印,它们被新的脚印践踏覆盖,每个人的面孔都跟我一样,冷漠、麻木、坚硬、疲惫。我弓着腰站在人行道上,早春的阳光把我和树叶扭动的影子拉得很长,有风吹过来,我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像极了始终紧紧拽着水草不肯松手的那只虾。
  这时,妻子拉着快满七岁的女儿在医院门口接到我,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对我说,你真像一只虾。我没答话。我知道自己终将会变成一只虾,一只紧紧拽着水草的虾,欢乐和宁静都像是偷来的。虽是如此,目前,我仍残存一丝被感动的能力,毕竟生活在一座以长江为偏旁部首的城市里,我对后半生仍抱有梦想,因为住在长江边的我,无论何时,只要直起身,就能看见江面上那些飞翔的水鸟和那些航行的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