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605期 >2021-03-26编印

《归巢》(二)
刊发日期:2021-03-26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何勇
  “雨后江岸天破晓,老舟新客知多少!远山见竹林芳草,晨风抚绿了芭蕉,寒梅落尽把冬了,衔春的燕想归巢……”
  彭淦的手机歌单里, 反复听唱的就是这首———许嵩的《燕归巢》。
  有人说,最爱的歌,多是因为那段旋律或那句歌词,戳中了你的心事。
  如歌所唱,在四川成都求学,后又在成都工作的彭淦,就是一只远飞的燕。
  溯江而上,穿山而行,至白云深处;又绕莽莽大山盘旋而下,那个山脚村庄,就是彭淦的家,下庄。
  打小生活在下庄,彭淦练就了一身攀援的好本事。那时候还没有修通公路,没法从山外运煤,更别提燃气了。四百余下庄人,都烧柴火。砍柴,就成了下庄人最日常的活儿。山里娃总是早早就帮起了家,彭淦先是跟着大人,在山脚附近捡些碎柴火;后来大些了,也学叔伯兄长们一样,往那高处攀援。
  生在下庄,砍柴便比别处更需要勇气和毅力。下庄四围都是巍巍大山,山势陡峭,很是难攀。再加上,因为险峻,山间极难“负薪在背”,砍到了好柴,得寻一处陡些的坳,将柴捆紧,接着在山坳往下一推,任它一路贴着山脊骨碌碌翻滚,远远看着柴火落地的位置了,然后再顺路下去,把柴火负在肩上,背回家。千百次的“放柴”,把山壁摩得光滑如镜,更增几分险势。
  略大些了,彭淦也砍柴放柴。他打小精瘦,也练出了一把子力气。寻路上山,记着老人常说的“砍柴砍小头,问路问老头”,找那手腕子粗的灌木,劈刀斜切,如是几番,汗水满背。多年后,异地求学的彭淦偶然读到诗句“束薪白云湿,负担春日暮”,当年山间腾跃的艰辛恍然如昨。
  到了读书的年纪,彭淦进了下庄唯一的学校:下庄村小。一间小小的保管室改做的教室,成了彭淦孵化梦想的沃土。他在这里念了六年,小学毕业了。
  那一年的八月,在彭淦的记忆中格外深重。母亲沿着108拐的小道走出了大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已经开始修路,父亲彭仁松不久就要上工地修路了。好些个夜里,他都看见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第二天床边总有三四个烟头。他知道,父亲难以入眠。彭淦自己跟父亲说:“爸,我想过了,我不读书了,也去工地上投劳。等我再大一点,就出门打工挣钱。”“瞎说个啥!”平时和和气气的父亲难得动一回真怒,“我们这辈没得好多文化,就指望你们读点书!莫东想西想,屋里我照得过来,你要好生读书!”
  彭淦读中学了。场镇上的骡坪中学,从下庄出发,他要不停脚的走,走整整五个小时。走得腿酸,脚上磨出一串水泡,他都不吭声。不是“久住坡,不嫌陡”———彭淦知道,他只是走路而已,父亲他们却是在半山,把生命放在了悬崖之外。不觉一春又一春。彭淦念完中学念高中,再到大学毕业,留在成都工作。他走得越来越远,但身上,一直系着绕不开的线。每年假期回来,彭淦都会发现村里有了新变化———
  村里放置了垃圾桶,定期有环卫公司将垃圾运往村外集中处理;
  安上了许多太阳能路灯,晚上出来散步方便多了;
  家里牵来了自来水,装上了燃气灶、还驶上了“信息高速”,装上了宽带;
  道路干净整洁了,农家小院里鸟语花香,村里处处可入画;每月一评的“文明户”“洁净户”,还有小礼品奖励,小村庄越来越宜居……
  前两年冬天,彭淦回家过春节。村主任毛相林找到了他。
  毛相林说,下庄村小只有两名老师,其中一位已退休,另一位老师张泽燕也工作四十多个年头了,没有其他老师愿意来下庄,学校面临着停课的困境。
  “娃娃啊,你们是下庄飞出去的鸟儿,见了世面,学了东西,莫扑腾哒不回来了唦!我们这帮老骨头,还过几年就要散架哒,祖辈几百年的地方,还是要传承发展哪!再往后,只有靠你们哒!”毛相林语重心长,花白的头发,层层堆叠的皱纹敲痛了彭淦的心房。
  辞去了金融公司的工作,彭淦留在了下庄。有人问他:“一个月7000多块的工资哦,你怎么舍得不搞哒?”
  彭淦摩挲着手中崭新的语文课本,笑了笑:“什么东西都不如‘家’来得珍贵。比起在外头挣钱,我更希望能为家乡出点力,把家乡发展好!”
  彭淦做了下庄村小的代课老师。孩子们很喜欢他,听说他读过大学,看向他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崇拜和艳羡。他总会告诉孩子们:“你们也可以,你们会更好!”课间时候,他把网上下载的一些视频放给他们看,多看看外边的世界;更多的,是告诉他们,学有所成要回报家乡。
  放学过后的时间,彭淦常常沿着小路去村主任毛相林家,谈他对村里产业发展的看法、想法。以前村里做出了发展西瓜产业的决策,他也在第一时间给父亲打气:“爸,你只管去搞!要学管护技术,有我呢!”他给父亲买了关于西瓜种植的书籍,跟他一起研究;父亲种植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问题,他就泡在网上查找资料,问询身边农研人员。父亲成了下庄的种西瓜的土专家,彭淦功不可没。
  现在,村里大力发展柑橘、桃园产业,同时也在尝试进军生态旅游。像彭淦这样有想法、有知识、有情怀的年轻人,正是急需的人才。村主任毛相林担心每月不足两千的代课工资留不住年轻小伙的心,打了万语千言的腹稿,准备给他做工作,彭淦爽朗地冲他直挥手:“您放心吧毛主任,我呀,已经决定了,要考乡镇公务员,一辈子为下庄出力!”
  他挪开手臂,把小桌上两本厚厚的书举起来:一本《申论》,一本《行政职业能力测试》。
  毛相林走近,翻了翻,密密麻麻的笔记。他赞许地笑了:“嗯,搞得好!拿出你爸爸修路那时候的拼劲儿来,攒劲考!”
  彭淦关上书,看着毛相林的眼睛:“毛主任,你看,杨亨华、王先均……这些老一辈,哪怕在外头买了房、致了富,也还是回来深耕下庄这块地;我们这些小辈里头,毛连长、刘时琼、袁堂清他们,做电商、开农家乐,也在努力为他们想要的下庄奋斗。你们老一辈豁出命来,给我们修出了这条路。我们这辈人,也要拼尽全力,为我们的后一辈,闯出一条发展致富的康庄大路!”
  毛相林肩膀一松,哈哈一笑:“有你们这样的娃娃,有你说的这些话,我这把老骨头也可以安心了!”
  看着毛相林远走越远的背影,瘦小,微微佝偻着背。他们老了,但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流过的汗,都刻进了故事,写成了绝壁上的传奇。新的故事怎么书写?彭淦站起来,走出门去。柑橘园苍苍绿绿,一望无际,远处隐约可见的桃园,空气里飘来后溪河河水的气息,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充满希望。
  “饮一盏岁月留香,唱一曲往事飞扬。山水间歌声回荡,回荡思念的滚烫。去年的家书两行,读来又热了眼眶,云水边静沐暖阳,烟波里久违的故乡,别来无恙,你在心上……”
  轻轻哼起这首《燕归巢》,炊烟轻起,谁家饭菜飘香。
  红稀翠盛橘初小,山间日晚燕归巢。
  你细听———
  那巢中,又有新燕呢喃。
  未来,风光无限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