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
一条魔幻的带将你牵引到群山腹地深处。山,树,田野,房屋,在眼前挪移。很不经意地,你会发现远处隐隐的明黄,一条一条摆在黄黑黄黑的土坡上,几何的切割分明又贴合,显得不乱,且美。有人说,福田到了。那明黄的颜色,是油菜花的颜色。很多的油菜田,远的,近的,平铺着;高处,低处,层叠着。不规则,却自然相融,和谐相生。
菜花不属于福田独有,在别的地方,它曾以声势浩大的节日震荡着人们爱美的神经。重庆的官渡、潼南,云南的罗平,一年一度的菜花节搅动了无数人的心湖,蓬勃的花迷乱过太多人的眼。福田的菜花,却毫无这份虚荣。它总是以超然的姿态娴静自得,遗世而生。你来,或者不来,它都在那里,开花,结实。这冲淡于世的生之信念,叫人唯生欣羡与敬意,不敢在它面前肆意癫狂。
但它也不会拒人千里。如果实在眷恋了它的美,想与它一起定格,只须缓步走近,轻巧地将身子贴过去,捻起最近的那株花,对它微笑,对整片花地微笑,那么,它一定会还你一份知遇的情,让你的脸滋生明媚,让你的眼流溢光辉。当你爬上一片高地,站在一幢楼房的顶上俯瞰,会看到一弯丰厚明黄的月亮,静躺在福田小镇背面的坡地上,等天黑时,它会升起,照进熟睡人们的梦里,让梦变得甜美芬芳。那弯月亮,一定是油菜花的游魂,集结成精。
菜花盛放时,李树已是花残叶出。错时来访的远客,站在树下,默然凝视这即将油枯灯尽的花,有些哀伤。“怒放我不知,来时君将去,时光成了天敌,心中可有怨气?”汁液殆尽皱巴巴的花片衰弱地笑着:“我不走,华实如何安放?我已是心怀感恩,修剪人的匠心,给我足够的阳光,我生命的线才得以尽量拉长。”“不然,”那片花皱眉轻叹,“你我要见,定是无缘。”听者抬眼,望向这一片花弱叶幼的李树林。果然,那一株株树,枝节向外四散,整株树仰面向天,敞开大大的怀抱,拥抱阳光雨露。恰巧,听见旁边人正说着:“我们把枝丫尽量压低,让李树能够充分进行光合作用,这样,花更鲜,果更甜。”毋容置疑,说话人是这片山林创建者。转过头,看见一张平和的脸,极为寻常地讲述着这个山林王国的前世今生。没有炫耀,也没有渲染,声音不疾不徐,和缓而淡然。唯有那和缓中的自信,昭示着一片浩大山林领主胸中的雄心抱负。
言者无心,却引出听者联翩浮动的思绪。如雪李花盛开成海,欢笑与热舞自演自观看,不怨赏者不来,不悔寂寞而开。开了,谢了,繁盛过,寂然过,待脆果登场,便在尘泥的深处送一缕馨香,伴枝头密密果实日日茁壮。于是,吸入鼻中的气息便似乎带了涩涊甜甜的香味。 再看这满坡林木,便觉踏实,并且有些向往,当在枝头挨挨挤挤的果子渐变丰满,当薄薄绿皮包裹下的果肉渐变微黄时,能否再来树下?伸手从枝头摘取一只,还没碰触唇齿,口舌早已生精。然后,咬破皮的一刹那,酸甜的汁味浸遍味蕾,甜润的幸福在体内四处奔涌。似乎想太远了。咂咂嘴。低头,林中原野,野苗疯长。有识得百草的内行人,一双手在野苗间翻飞,很快手中便齐齐握着两大把野苗尖。“这叫野豌豆苗。苗尖凉拌,太美味了。”太美味,是她对所有自然珍物的最高赞誉。这些疯长的野苗,一直护卫着李树,使它根壮果香。
与花果相比,茶叶调似乎高了些。福田茶叶,品茶人皆知。福田这个名和茶叶这种物注定相伴。深圳福田,福建福田,安溪福田,都是茶叶天地,各种茶叶尽享世人的喜爱。巫山福田,地与它处共名,茶与它地齐誉,相比,却依然还是谦逊的。
不事稼穑的女子心中,采茶是一件极浪漫的事。十指穿梭,做出蝴蝶飞舞的样子,在这粒叶尖上一点而过,又在那片叶芽上停?片刻。女儿情态的柔美赋予劳作意味深长的艺术情味。于是,每年,便有刻意装扮的女子,系着花花绿绿的头巾,腰间挎着特意从茶厂借来的小竹篓,在一行一行茶树间,对着镜头,摆着夸张做作的姿势,体验劳动带来的无比幸福。这时如果转头,会看到,身后不远处,真正的茶农,挎着一模一样的竹篓,正在采茶。他们并不是成队排列着,而是四处分散,隔老远,立着一个。有的妇人,背上还缚着幼孩。一律佝偻着脊背,眼睛紧盯着面前的茶树,手指在一粒一粒叶芽上飞快移动。拇指食指指甲急急相碰,两指向手心一曲,又赶快分开,伸向下一株茶树。这一合一曲一分,手心里便多了一粒叶芽。也不知,究竟需要多少次手指的韵律伸曲,手心里才会集上一小撮茶叶嫩芽?此间心念一动,心中便愧意顿起,生活远不是摆拍,劳作的艰辛容不了善意的调侃。默默地,收好小篓,归还给茶厂热情的主人。
路过茶厂车间的窗口,有排队的男女,手里拎着小竹篮,或者透明袋。一见之下,不明白那些人拎着站着的意图。细想,便恍然,那是将自己采摘的茶叶,卖给工厂。看着那小半篮或者小半袋鲜嫩的叶芽,不自觉地又开始琢磨,这该是需要多少的功夫呢?半天?还是一天?作为一个毫无实践经验的人,的确无从而知。只深知两字:不易。
偌大的车间里,忙而不乱,各道工序紧然而转。每道工序的机器前,站着一个工人,貌似散漫,实则专注。在这些零落站在机器旁边眼睛紧盯着机器里翻动着的茶叶工人中,有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满面满身全是白蒙蒙似雾非雾的粉尘。被好奇心驱使,便不顾那机器里弥漫出来的烟尘,靠近那个须眉不清的人。看看他,再看看敞口的铁皮箱里被转动着的轴翻搅着的茶叶,还有那状似笤帚的毛刷,悬在茶叶的上方不停地转动着。实在不明究里,看看那人严肃的面孔,忐忑地问:“这是个什么工序?”那人见问,脸一下子生动起来,微笑的颤动使得脸上的粉尘有些不安份地躁动了起来。他说:“这在扫毛尖。”然后,他用手指在铁皮箱边沿一抹,指腹上挂着一坨黄白黄白的尘团。“这是茶叶外面的粗皮,扫掉了,茶叶更加清香。”说到清香两个字时,他的鼻孔无意识地收了一收,似乎香气已经飘绕而入了。无暇细细看完每道工序。十几道,一一看完得大半个时晨。楼上茶厂的主人还备好了特产的清露等着大家去品尝哪。走马观花后,停留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工人身后。她面前一口大的铁锅,锅内有大半锅茶叶,她双臂弯成半环状,两手在锅内由上向上刨动,大半锅的茶叶在她手中腾起落下,舞个不休。再不懂茶道,经历了田间地里体悟,和室内游走观摩,弄明白每一粒茶叶身体上凝聚的艰辛之后,对着面前杯里叶起叶落的茶水,也怀有一份虔诚。小心端过杯,极小极小地抿一口,生活的滋味在口中一一泛起。伴有香的涩,带着甜的苦,缭绕在唇齿之间,久久地,久久地,不去。茶也醉人。
醉里的外乡人, 在夜幕笼罩的福田小镇徜徉。小镇早早入睡,宁静安详。可是,这群心绪昂扬的人,怎么可能跟随小镇一起安眠呢?顾不得纷沓的脚步声扰乱一镇的宁静,只是想要在这清宁的夜空下,释放自己。开始还收敛着,说笑唱闹的度都基本把握得恰到好处。到了镇外小河边,终于忍不住了,生怕如果不释放,这小河的水声太单调,河边地里的菜花会寂寞。于是高歌,于是扭跳,将小镇边沿静的夜搅腾起朵朵欢娱的浪花。小镇依然沉在梦里。翌日离开,穿街而行时,看到来的去的人,看他们脸上平静详和,懂得了他们的生活。你来,你走,我自安闲,风雨不惊。这就是福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