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江伟
一幅花鸟，端挂书房，二十年如一日。
画非出自名家里手，而是岳母生前所作。还是女儿刚进小学那年，病卧于床上的老人，坚持着要给孙女一件特别的礼物，断断续续月余，老人终于画完一幅花鸟来。其时，老人已七十有八。画是竖幅的，高两米出头，宽一尺盈余。画面上牡丹簇拥，蝶鸟相映：十来朵牡丹竞展花蕊，惟居中那朵还初现着花骨朵儿；枝头上双飞蝶翻舞、闲庭间比翼鸟信步。画的左上角，留有老人题记：希前途似鲜花争艳，江之韵孙女留念。我不怎么懂画，但那花骨朵儿、双飞蝶、比翼鸟，至今感动着我，不减丝毫。特别是，那则题记，每每让我难以释怀。
每年的春节，我都会为其细细拂尘；其它日子里，它就那么静静地端挂着。
只是，去年初五夜，画幅下轴竟自行脱落！到现在，我都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有某种东西在应验?再想想，或许，是和初三那天扫墓有关吧。
往年年初三，都是老人生日。不同的是，老人生前最爱的那些水果，而今摆放在了黄纸香烛前。春日暖阳下，它们依旧透露着温润的色泽。兀立的墓碑，拱立的坟身，一如老人抗争病魔不屈的头与脊。能让我们慰籍的是，在我们想将最想说的话说与老人时，不再听见那阵阵让她撕心裂肺的咳嗽。
艰难拉扯间，儿女们长大成人。老人常去的地方，是河对岸十五公里处的小煤矿，一次次地挑上煤，一次次再返至县城贩卖，那些伐薪烧炭南山中的男工们，无一不被这个经年包裹煤尘的女人震撼。在其它的日子里，老人还会帮那些家户人家，弹棉花做棉絮贴补家用。这样的日子，在希望中坚韧地重复；这样的日子，儿女们在健康中长成着；这样的日子，老人终患上了极重的肺心病。此病，自此不肯稍离，折磨老人并终其一生。
都说百姓爱幺儿，老人却儿女都一样。大女儿的青春早逝，成为老人心中永远的痛。好在懂事的幺女儿，用自己的孝意日复一日地抚慰着老人。爱女而及婿，爱婿一如子。除非老人卧床不起，我的每次前往，老人皆如过节一样：一大早，就会在屋间灶头忙活开；一半晌，就会摆出一桌好饭菜来。然而，每到喊开饭，老人又会坚决不上桌，只是歇靠在一旁躺椅里，一叠声地重复：多拈菜，多喝汤，汤养胃。歇息下来的老人，会强忍着咳嗽，不时周身剧烈地颤动，不时用一双青筋毕露的手去捂嘴，可怎么努力，终也掩盖不住。
老人的娘家，在湖北黄陂。娘家经营榨油坊，家境尚算殷实，故而得以自小习绘花鸟，观读诗书，那个时代，这样的开明已是难得。一个女子艺专出来的艺术女子，与其时其地驻军的年轻军官，自此相识相知相爱。自此，溯流而上的爱情，一爱就近七十载。作为曾经的国民党军官，后来的起义人员，在后来历次运动中，岳父都没逃脱过清算。而在每一次的清算中，岳母都抢着分担他的隐忍苦难，真不知那份抱病的躯体羸弱的肩头，哪来的那样担当的力量。只是这份不离不弃，这么多年来，一直感动着周围的人们。
长年照顾岳母，岳父亦成良医。为岳母输液、送药、擦身，是岳父每日必做的事。多少个白天，岳父足不出户，伺服着岳母的饮食起居；无数个夜晚，孤灯之下，细录着岳母的身体状态、情绪变化、用药情况。每当岳母情况变好，岳父则喜不自胜；逢旦情况恶化，岳父悉心料理从无丝毫倦厌。
只是，初三扫墓时，岳父突然间的老泪纵横，让我第一次听到那种彻底放开了的哭声。
每每凝望那幅画，我都清晰地看见：花骨朵儿依旧绽放着；双飞蝶依旧翻舞着；比翼鸟依旧信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