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599期 >2021-03-12编印

归巢(一)
刊发日期:2021-03-12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何 勇
  山间日晚,燕儿归巢。
  红稀翠盛橘初小,绿苔遍地青春老。
  下庄村腹心处,有一排平房,一方小院。小院上空,风动处,国旗飘飘。
  这是下庄村小。
  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张泽燕,16岁高中毕业,就接过了老父亲手里的教鞭,一接,不觉已是四十年出头了。
  他是一只驻守的老燕。先后教授了300余名村里的孩子,其中有20多名学生考上了大学。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的粉笔,写过多少别家新燕的童真与希冀。
  陪伴,目送,守望,是他为自己刻下的宿命。
  他说,燕儿啊,从这山窝窝里飞出去,炼就了一翅好羽,还是要归巢的。
  一
  在下庄,有两个人的名号,只要一提,没有人不知道的。
  村主任毛相林,人称“毛矮子”,他是下庄村的领头雁。村医杨亨华,是下庄村无人不晓的大力汉。
  杨亨华到底有好大的力气?村里人不晓得。公路未通的时候,只见他身背重物一路攀援,别人歇三歇,他都不得歇一歇;修电站的时候,一根钢管、一根弯管,几个人抬着走还大汗淋漓。有好事人说,大力汉,你凭么里叫大力汉?你一个人把这两根钢管搬动,我就服气。杨亨华没说话,俯身下去,自己起肩、上肩,扛起走了近百步,愣是把起哄看热闹的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噤了声。有人说,这两根管子有近700斤。
  生在有“落地为粮”之称的下庄,一身的好力气,才是一个合格的庄稼汉。凭借这一身力气,杨亨华种小麦、种洋芋,样样庄稼都不赖。他有力气,也舍得用力气。点麦子,他把腰弯成一把弓,日头挂多久,他就干多久;上肥了,他挑着两桶农家肥,在曲折的田坎上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收割时,一把镰刀在手,划出道道流畅的弧线,像一阵风过,地里便只剩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麦茬儿。只要不是老天爷作怪,杨亨华家的庄稼,从来都给了他丰厚的回馈。
  饶是如此吃喝不愁,家里也是并不富裕。四围都是绝壁,杨亨华再怎么天生神力,也扛不走这巍巍挺立的四面山哪!家里喂得圆滚滚的大肥猪,收的堆成小山的粮食,除了自家吃,别无它途。杨亨华把目光投向了出村的山崖。
  不修路,下庄村就不可能有出路。杨亨华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村主任毛相林召开村民大会,提出修路的想法时,杨亨华是第一批站出来拥护和支持的人。他说:“下庄人又不傻又不呆,啷个辛辛苦苦爬半辈子都看不到亮?就是困在这个山窝窝里哒!毛主任,再苦再难路要修!我就一句话,该投钱我投钱,该投劳我投劳,绝不拉修路的后腿!”
  杨亨华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修路时,他们四组还有不少人在外地打工没有返家。上工地了,一队人人马马,一半妇女半大娃,杨亨华上下左右找了半天,愣是没见着几个男人。顶着大力汉的名头,就得干出大力汉的样儿,杨亨华默默地提起钢钎,向岩石最厚最硬的地方走去。
  大锤挥起,重重地砸在钢钎上。饶是杨亨华再孔武,也觉得虎口震得生疼。碎石飞溅,簌簌地往下落。这样炮声隆隆尘烟弥漫的场景,杨亨华一呆就是几个月。体弱的妇女,就负责从山脚下的家往上运送补给———洋芋、面条什么的,就是修路人的伙食;半大孩子,就拣着跑腿儿、做炮引这些相对轻松的一点的事儿来干。工地上没有一个闲着的人,但是,最苦最累的,一定是杨亨华。他的锤头起起落落,手臂上腱子肉油光闪亮,仿佛把他超乎常人的力气全用在这一件事情上了。
  一晃就是个多月。逢着一个下雨的日子,杨亨华回了趟家。媳妇一个人忙里忙外,累得像个经年的风车,干瘦干瘦的,繁重的农事填满了她的生活,却不能停下来歇上一晌。看见杨亨华风尘仆仆进了家门,眼里都是不忍,嘴下可不留情:“是那股风把你这个稀客吹起来哒?我都以为你住啊工地上找不到回来的路哒呢!”
  到底刀子嘴豆腐心。这边刚把一大桶猪食倒进食槽,转身回厨房去给男人煮了一碗腊肉鸡蛋面。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这个组,尽是几个妇女,还搭几个半大娃。我不守到攒劲搞,啷个得行嘛!”杨亨华吸溜着面条,“熬过这段时候,等路修通哒,就好哒!”
  路修通就好哒,是所有下庄人的信念,是他们联通外面的世界的血脉,也是打破宿命改写子孙命运的唯一途径。
  天刚放晴,杨亨华就回了工地。刚放过炮,灰雾漫天。他正拄着钢钎,眯着眼观察上方石崖的状况,只听得后头有纷杂的脚步声,有人喊:“杨亨华!你哥哥那边出事了!你快去看一哈!”
  杨亨华脑袋一懵,甩下钢钎就跑。哥哥杨亨荣分修的路段,正在鸡冠梁对面最悬最险的地方。杨亨华心里只一个念头:完了!
  万幸,杨亨荣捡回了一条命。
  也是放炮之后,杨亨荣等上边的石头都没什么大动静了,就钻出来,砌路基坎子。上头偶尔有小碎石滚落,对于他们这样剖开绝壁修路的人来说,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正专注地敲着手上一方石头,还没来得及往下放,头顶一阵异响,不及抬头,一团黑影已砸到身前。
  乡邻们把他从石堆里刨出来,又辗转送进巫山的医院。醒来的杨亨荣腰椎骨钉上了钢板,腰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了。
  杨亨华白天修路,晚上躺在简陋的工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是个赤脚医生,他心里最清楚,哥哥杨亨荣再干不了重活了。家里的顶梁柱垮了,他这一家子人怎么办?医生说,看恢复情况,后续还要继续做手术,钱从哪里来?
  杨亨华看向头顶。天幕如拱,星子稀疏。原来山半腰看天,也还是那么辽远。杨亨华翻身坐起,抽了一支烟。
  路虽远,久行必至;事虽难,做则必成。下庄的路通了。杨亨华就踩着这条毛路走出了山窝窝。他的脚步又轻快又坚实,一路山石依旧巍峨,但被下庄人用血和命重塑过的山腰,已然通达山外。
  大力汉杨亨华,像一只矫健的燕,飞出了下庄。
  他去了三溪,干的却还是熟悉的活儿。钢钎大锤在手,杨亨华就还是大力汉。他承包了一段公路,又组织了一帮人,干起了小工程,成了小包工头。
  修过了下庄的绝壁天路,再看哪一段路都平平无奇。干完一段,杨亨华就有了名号。大家都知道,这个来自下庄的大力汉,不光力气大,还能吃苦,也能带好下边的工友。这样靠汗水和真诚垒起来的口碑,让杨亨华有了更多的活儿可以接。打水井啦,修池子啊,很多小老板看不上的零碎活儿,杨亨华都接。只要他接了的活儿,就跟从前修路一样,一定给你弄得板板正正毫不马虎。那是杨亨华小半辈子侍弄庄稼活养成的习惯,你不欺地,地不欺你。更别提修那山崖上的路:一个炮眼儿打不正,炸药雷管就白费;一次钢钎撬不对,就有可能跟呼啸而下的山石一同坠下河。这样环境下走出来,从来不会跟生活敷衍。
  干工程渐渐鼓了腰包的杨亨华,在骡坪场镇盖起了五层楼房。婆娘娃娃也都住了上来,毕竟场镇上更热闹更方便。再说,孙儿就快上学了。把杨亨华叫“大力汉”的少了,喊“杨老板”的倒是越来越多。渐渐地,杨亨华回下庄的次数少了。
  哥哥杨亨荣打来一通电话。他腰椎骨上安着的钢板像一块晴雨表,逢着潮天连雨天,腿就肿得像发面包子。现下打天干,腿竟然也肿起来了。杨亨华细细看了一回,道:“恐怕就是那钢板作怪。前头一直手头紧,现在手头也有一点钱了,你去把这手术做了吧。”
  拖了几年的手术终于做了。取了钢板,又休养了段时间,杨亨荣慢慢地能自己下地略微走动了,再后来,虽然两条腿不太听使唤,好歹也能拄着拐杖四下走走了。
  春风绕山。鸟雀子只管在枝头喧闹。
  这天,杨亨华骑车回了下庄,看看田地。虽说没有荒着,到底少人侍弄,草都生得快跟庄稼分庭抗礼了。
  在哥哥杨亨荣家,遇上了故人。
  村主任毛相林白衣黑裤,捞着袖管,正跟哥哥聊着什么。看杨亨华进来,站起来就一巴掌拍在杨亨华手臂上,哈哈一笑道:“哈个咋,大力汉回来哒嘛!这硬是个稀客哟!”
  杨亨华笑着递过一支烟。两人抽烟,摆古。说起村里的近况,毛相林咂口烟,吐出口烟雾:“大力汉儿,你看到了的唦?现如今我们下庄,路越整越好哒,些年轻人都往外跑不是个事呢,不想法搞点产业留住人,二回这个村里头,就光剩我和你哥哥这些老家伙呢!”
  杨亨华凝神看对面这个人。拼尽老命修路,已经耗去了毛相林的盛年。路修了,下庄就好了吗?显然不是的。路通了,交通便利了,小燕儿都扑棱着翅膀往外飞,若是一去不回———下庄,便成了空巢。
  大力汉的照片,贴在了村卫生室的墙壁上。
  杨亨华又回来了。从赤脚医生到下庄村医。
  下庄村医杨亨华,安排老婆在骡坪场镇上带孙儿读书,自己又拾掇起房子田地。只不过,虽然还是种地干活,他已经不再是单靠一身蛮力的大力汉了。
  他种小麦。麦田里青绿有致,依旧拾掇得清清爽爽。麦子还是老品种,做出来的麦面,爽滑筋道,唇齿留香。市场上卖三元五元一斤,他卖十元一斤还供不应求。村里像他一样,种植小麦的农户还有很多,每到麦收时节,好多场镇、县城的人开着车来买麦面、加工面条。
  村里发展起水果产业。像修路时一样,杨亨华依然是跑在最前面的人。西瓜藤流水一般沿着地表匍匐蔓延,长出青绿的蔓,油绿的叶。小西瓜在日光里睡得香甜,等到雨水降临,它便嘭嘭嘭地只顾往外鼓。等到日头渐烈,西瓜又实在鼓得肥胖,肚子上的筋脉幽深起来,瓜蒂纤瘦下去,这便可以采摘出售了。数村里彭仁松西瓜种得最多,足足有两亩多地。三轮车突突突地跑起来,西瓜就送进了百家千户。有一次去县城办事,杨亨华惊奇地发现,好些水果摊上售卖的本地西瓜,都写着“下庄西瓜”的字样———真是不敢想,下庄的西瓜都变成金字招牌啦!现下村里的柑橘、桃园办得如火如荼,可也少不得杨亨华的份儿!现在呀,他是村里的综治专干,负责柑橘种植专业合作社的管护工作。他自己的六七亩地,200多根柑橘,去年也小有收成。他算了算,等到了盛产期,这些个柑橘树,就能供老婆孩子在场镇的生活啦!
  抬眼望向四围青山,杨亨华有些唏嘘。英雄已近迟暮,“大力汉”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好在蛮干不如巧干,守住了下庄的绿水青山,也能干出个幸福家园!这只曾经飞出山窝窝的燕,折几个弯,又飞回了巢前。
  燕归巢,天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