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587期 >2021-02-05编印

山窝窝里的柑橘梦(一)
刊发日期:2021-02-0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何 勇
  三
  没过几天,村里来了几个村外人。村主任毛相林领着他们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圈,又在田间地头蹲身捣鼓了好一阵。
  这就是老毛说的专家吧?袁孝恩站在地坝头殷切地望着,心里想。
  第二天毛相林就接到了王站长打来的电话。消息不太乐观,下庄土质酸度略高,不是最理想的柑橘种植土质。
  毛相林从不轻易说不:“王站长,不是最理想的,但也不是不能种?我们下庄人祖祖辈辈都不懒,只要不是不可以种,我们一定把它种出来!”
  农委的专家再一次到下庄。这一次,走得更宽,更远。这一次,终于不负期望,确定了适合种植的区域。500余亩柑橘种植园在毛相林的心头,在下庄这块积淀了太多汗水的土地上,徐徐展开宏大的画卷。
  再开坝坝会,村里人很激动。还说什么?有苗木支持,有技术支持,下庄人背靠的,不是陡峻险要的悬崖,而是给予全力支持的党和政府,一个字,干!
  历经多年,袁孝恩再次闻到了柑橘叶青幽幽的香。他领着老婆儿子孙女在田间忙碌。袁孝恩把外出务工亲戚的土地全接过来,十几亩地,500多棵柑橘苗,仿佛是要把当年未完成的梦再续上。锄头在地头翻飞,汗水渗进土地。他像一位虔诚的诗人,一行行排列整齐的种植柑橘的树窝子就是心底最热烈的文字,他用锄头作笔,写下了一首关于梦、关于寻找、关于坚守的质朴诗句。
  第三次走进下庄,王站长一行人瞪圆了眼睛。成片成行的柑橘苗,棵棵精神抖擞地立在田间,均匀有致的4米间隔,鲜少有缺。王站长笑着,重重拍了拍毛相林的肩膀:“老毛,真有你的!这么高的成活率,养护得这么好,确实不错!”
  毛相林有些抑制不住地骄傲:“我说了的王站长,下庄人从来不懒。我们豁得出命来修路,也豁得出力气来致富!”
  “这话,我信!有这股干劲,什么困难都挡得住,什么事都搞得成!”
  下庄人说得到做得到。这500余亩柑橘,铺出了他们脱贫致富的路基。一如当年攥着钢钎、拎着大锤,他们扛起锄头、挑起农家粪,誓要修出这条致富路。
  柑橘种植,离不了技术支撑。毛相林派出毛连军、杨元位两位年轻人去奉节,学成归来就任村里的“土专家”;又请来县里经验丰富的种植能手来下庄,实地看、讲,上“田间课”“坝坝课”。
  袁孝恩听得很是认真。什么“打枝”“拉枝”“吊枝”“抹芽”“放梢”,从前哪里听说过!什么大实蝇、蚧壳虫、潜叶蛾防治,原来还有这么多害虫对橘树虎视眈眈!袁孝恩和所有种植户一样,像一块干透的毛巾浸在了柑橘种植知识的泉水里,泡了个痛快。
  袁孝恩不记得侍弄过多少回柑橘树,毛相林也不记得转过多少次柑橘地。东头这上下紧邻的两块,是老杨家的;挨着数过去,老袁家的、毛家、彭家……只要毛相林不出村,每天铁定要去各家的柑橘地里走一遭。他像这片柑橘园的一位老友,脚掌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与他无比熟悉。然而,就跟当年历尽苦辛却修岔了一段路一样,下庄人的柑橘致富路也并不宽阔平坦。
  2018年秋。还没等下庄人从柑橘挂上累累果实的喜悦中平静下来,一波接一波地落果、烂果纷至沓来。好容易留守枝头到最后的一批柑橘,皮色深黄,个头硕大,掰开来一看,有细小的白色虫子在蠕动———蛆柑!袁孝恩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一天,毛相林走过各家柑橘园的脚步格外匆匆,每一户果农家的柑橘,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蛆柑不但不能售卖,还得集中处理,用塑料袋药剂闷杀。收拾完这些蛆柑,袁孝恩垂着头往家走。他肩背沉重,平日里高大的身子显得有些佝偻。500多棵柑橘树啊,这一年的流过多少层汗,挂心过多少回!
  绕一个弯,袁孝恩停住了脚步。路旁那个垂着手看着远处柑橘地的、个子瘦小的身影,不正是毛相林么!
  两个人在路边田坎上坐了许久。
  “老毛啊,这一年白干了呢!”
  两声叹息,飘散在风里。
  “我心里也过不去啊!好容易这几年,柑橘园扶上了路,眼看着就要变成钱哒,这一买卖———”毛相林的声音低了下去。
  夜幕沉了下来,掩住两个寂寥的身影。
  “今天老杨、老周找我来说柑橘的事,就差骂娘哒。”毛相林说,“但是咋办呢?跟那时候修路一样,修岔了,死人了,就撂担子唛?没得退路,路测了,人埋了,又来!就是这么个事!”
  袁孝恩恍惚间被拉回十几年前那天。
  山风烈。
  12条汉子临风静立。面如常色,内心汹涌。
  就在这个地方,昨天还一起说笑一起劳作的兄弟,坠下深崖。向天要道,以命作抵。
  捡骨抬尸的时候,哪个不是在那一瞬间仿如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上山修路,就是把命交到了老天手上,每一次钢钎撬动,大锤挥起,都是一次命运的豪赌。点香。祷祝。
  求的不是富贵不是荣华,是倘若我摔落山谷,你们帮我收尸,替我安抚妻儿老小。让我瞑目。
  袁孝恩侧头望去。
  12条身影, 并非都是杨亨华一样的壮汉大个。矮小如毛相林,高瘦如杨元鼎。
  但在那一刻,12人高如丰碑。
  今夜的风吹得温柔,只任回忆在袁孝恩胸腔里鼓荡。
  “老毛哇,把黄会元、沈庆富一想,我们这算不得事。没得命哒,就算球。有命在,大不了又来一回!今年没得收,明年好生搞!”
  毛相林眼眶发热,他没说话,狠命咂一口烟。
  四
  又开会。毛相林说:“我仔细想过了,我们最大的失误就是不懂技术。大家各搞各,哪一点管护不到位,柑橘都要跟着遭殃。去年的大实蝇没除好,受害的是每家每户。所以,我考虑,成立一个柑橘种植合作社,培养几个技术骨干,配药、施肥,统一管护,硬是来把我们这500多亩柑橘一棵不漏地经管好,要不然,我们对不起一直支持我们的政府部门,也对不起这几年各人的辛苦。大家看,啷个样?”
  几个种植大户先答话:
  “我觉得要得!”
  “搞!”
  一呼四应。在遭遇了蛆柑事件后,村里的种植户们更加齐心。在毛相林的组织下,下庄硕多水果种植专业合作社成立了,采购药品规范了,施肥的时节、分量准确了。眼瞅着青幽幽的柑橘不疾不徐地挂上树,树根吮吸着丰沛的养分,叶丛吸聚着日光的温暖,风过处,硕果连枝。
  有了组织,有了分工,毛相林可以更加专注地“巡田”了。拂晓清晨、傍晚时分,总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身后或许还跟着一只大狗,在下庄的柑橘园里来来去去。时而俯身,时而蹲下,有时扒拉扒拉枝叶,有时翻翻树底的土。
  那天黄昏,夕照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毛相林依旧在柑橘园里转悠。遇上劳作的乡邻,闲散地唠两句。这么优哉游哉走至一块田头,毛相林照样蹲身下去,用一小截断掉的枯枝划拉划拉树下的土。划拉几下,他突然拧了拧眉———这攒肥,又薄又少,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树底,像夜空里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明显是减料了!
  毛相林站起身,径直走向不远处一栋房屋。这是周述青的柑橘地,肥施成这样为哪般?他得问问清楚。
  刚走到屋门口,就见周述青笑着迎了出来:“毛主任,今天有空转到我这儿来一哈呀?快进屋坐进屋坐!”
  毛相林依言坐下,说道:“路过,顺便来坐坐。你的柑橘地宽,这一向又是攒肥的时候了,搞得啷个样了嘛?”
  周述青递过茶杯,笑答:“就是嘛,忙啊这几天,刚刚搞完。明天有空就经管哈麦子,这不也到了追肥的时候了嘛!”
  “哦,对头,麦子要上肥了。”毛相林点头,“肥料,早就备起了哦?”
  周述青有点期期艾艾:“哎,肥料嘛……留了点儿,差不多吧……”
  “老周哇,我今天看了你的柑橘,1斤2两的攒肥,最多只有6、7两。”毛相林把着茶杯,慨叹一声:“搞这个柑橘种植,不容易。去年蛆柑,柑橘几乎绝了收。今年再不翻个身,这个事就干不下去哒。老周,1斤2两肥,是这些些柑橘的饭食,树吃不饱果不大,你就当喂个猪,也要给它吃饱才长膘呀!”
  周述青低下了头,单手抹一把脸,才说:“我想着少攒着点,顺便把小麦的肥省出来……”
  “你的想法,我晓得。受过苦日子熬煎的人,习惯么里东西都省一点。但是这个肥料的分量,是专家实验了的,少哒就结不出好果。要想挣着柑橘的钱,先把它当喂猪样喂饱嘛!你几百棵树,一棵柑橘树多结几斤果,你算算,不当你喂个猪?”
  “是我想岔哒。”周述青挠了挠头,站起来走进里屋,扛出一个满满的肥料口袋,“毛主任,晓得你专门来点醒我的。我不留你坐哒,趁还没黑,我把肥料去攒够!”
  “要得要得,一路走!”
  第二天早晨,一人一狗,一前一后,再次出现在柑橘地里。黄狗颠颠地跑过去,在一棵橘树下翘起一条腿,痛痛快快撒了泡尿。毛相林离得不远不近,看着柑橘树底,黄狗翻刨出一片密匝匝的白。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毛主任来了?我今天把它补完,明天再骑车去镇上买小麦肥料!”
  毛相林笑着答应一声,背负着双手向前走去。
  一朵云飘飘悠悠浮在头顶蓝天上。
  五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11月。柑橘渐红。远了看,是漫坡的金黄,橙黄,深黄;近了看,油绿绿的叶丛里挨挨挤挤,每一个果儿都把这几月来晒过的日光全捧出来,染透衣裳,金灿灿的果儿啊,点亮了下庄人的冬天。
  这是下庄人种植柑橘以来,第一个丰收年。眼瞅着采摘时节越来越近,毛相林的心里反而越不踏实。曲尺、大溪,都是出了名的水果之乡,响当当的招牌和口碑,让他们的纽荷尔一上市就大为抢手。下庄柑橘到底怎么样?毛相林心里没谱。
  这天清早,毛相林坐上了出村的汽车。下午回来,拎着两个鼓囊囊的袋子。院坝里玩着玩具的孙女蹦跳着迎上去:“爷爷爷爷,买什么好吃的啦?”
  毛相林摊开袋子,两袋都是橙红的柑橘。
  孙女怏怏地走开。妻子王祥英嗔怒:“家家户户都种起的,你还买两袋回来,钱多哒用不完哪?”
  毛相林一挥手,早已拎着两袋柑橘走下院坝,往右一拐,径自往前去了。
  三合院子里,周述青、杨元鼎和杨亨双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来来来,老周,老杨!”毛相林朝着他们招手,“我买的大溪曲尺的纽荷尔,来尝哈看看,和我们的比一哈,啷个样!”
  杨元鼎忍不住重重合手一拍,笑道:“哎呀,正在说这事儿!”三人围拢了来,掰开细细咂摸。亨双媳妇儿机灵:“我家有今天现摘的,拿两个来你们尝!”
  杨元鼎各掰下几瓣,凝神看了看,放进嘴里细细嚼慢慢抿,笑道:“他们的好吃,我们各人种的也不差呢!”
  “嗯嗯,”嘴里塞满果肉的杨亨双,说话含糊不清:“我们这个果香、甜度,应该卖得成钱哒!”
  毛相林依旧拎着两个袋子,再往下走,进了袁孝恩家。
  袁孝恩拄着拐颤巍巍站起来———经年劳累,他中风了。现在情况稍微好些,勉强可以四下慢慢走动。
  毛相林拉他坐下,又搬一把椅子坐在他跟前,把几瓣柑橘递给他:“老袁,你尝尝看。”
  袁孝恩吃得很慢,仿佛抿干了几瓣柑橘一生的水分。多年前一口柑橘的余味,又漫上从他的喉头:“我们的?”
  “是嘛,我们的。”毛相林笑,两道眉都舒展开来。
  “好,好,好!”袁孝恩连说三声,“比我二十几年前种出来的,甜!”
  毛相林看着,有什么东西,从他浅浅的眼窝落下来。可是分明,笑意盛满了他沟壑纵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