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要闻总第2575期 >2021-01-08编印

我的铁匠岁月
刊发日期:2021-01-08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覃昌年
  “叮叮当当,百炼成钢。”敲下这八个字,就想起了我的铁匠岁月。
  我小时候作文很棒,经常在班上范读,刺激了我的荣耀感。教书哥哥一句话,写出一本书,享受一辈子,刺激了我的文学梦。但在文革中期,我却当过两年铁匠。
  铁匠铁匠,虎背熊腰,轮锤如飞,玩铁如泥。我那时才17岁,本来身体瘦弱,干不了这种最脏最累的活,怎么会抡起大锤砸毛铁?
  现在想来有两点原因:小时候冬天冷,我们小娃娃像一群猫儿,经常躲在吴家铁匠炉后边取暖。我的师傅吴名金还是他父亲的学徒,他只比我大上十岁吧,爱恶作剧,经常通炉子的时候,把灰朝我们身上洒,搞得我们一头的灰,有时打毛铁时,看见火星溅到我们头上身上,就哈哈笑。在笑声中还有我的故事,我的故事来自于父亲爱讲故事,我照搬过来,其它小猫儿就成了我的粉丝,说不定大我十岁的师傅也成了我的粉丝。风雪是寒冷的,火是温暖的,火星是烫人的,故事是好听的,即使衣服烧个洞头发烧焦了,我们还是喜欢铁匠的火炉。
  重要的原因不是童趣的温馨,那年头,我初中毕业了,必须到生产队劳动了,可我每天的工分(那时的计酬方法,成年男人劳动一天10分,妇女5-7分)只有四分,比妇女还不如。那时正是文革火热的时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解放军,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严禁私人单干,就把全大队的手艺人集中一起,成立了“正兴大队五匠服务组”,所谓“五匠”,即铁匠、木匠、泥瓦匠、剃头匠、裁缝。这时老师傅挥不动铁锤了,儿子继承父业当师傅了。吴名金走到我家,叫我跟他当学徒。母亲担心我身体差,举不起15斤重的大铁锤。吴名金说以往私人带徒弟三年才出师,还没有一分钱报酬,每天有10分,还学了手艺。这是集体,又不是我私人带徒弟。言下之意可以混起走。这是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我就成了他的徒弟。
  老人们常说:世上有三大黑,铁匠的脖子黑、包公的脸黑,驴的东西黑。铁匠铺是黑的,烟熏火烤灰尘弥漫的后天作用。铁块和块煤是黑的,这是自然物质的自然属性。铁锤铁夹铁砧是黑的,这是铁的异化但本质不变。连水都是黑的,这是多次淬火的必然。打铁人是黑的,这是近墨者黑的表面化典型注解。进入深层次解读,一切都是黑的,黑就是苦。有个很漂亮的女人从来不知道打铁的苦,她专卖心灵鸡汤,说人要在苦难中高贵,要无限宽广地拓展世界,要无限深刻地发现内心,要以一种爱的宽容寻找到内心的安宁……于是我就努力想象打铁的美妙。
  我想到了火炉, 那是用来煅烧铁坯的核心。我想到了与火炉的连接的风箱,主要用来控制火的温度和力度。我想到了块煤和铁块,那是千百万年来自然结晶的最高对决,我想到了铁锤铁夹铁砧,那是打铁的技术工具,我想到了那高高的水桶,那是铁具最后成锋利的关键。 我想到了歌谣:“叮叮当当, 百炼成钢……”。
  有时打铁真的好像一支交响曲。 风箱拉起,曲子奏响。随着加热的需要,我一进一退,那风箱会在平缓均称的节奏中加速,强力的节拍中充满希望。那炉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风的吹奏中升腾。待铁器热至彤红,铁铗快速夹至大铁砧上,我忙拿起大铁锤,喊其他师傅的徒弟帮忙,铁锤上下,叮叮当当,火星四溅,汗如雨下,就唱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儿送姐姐。姐姐留我歇(睡觉),我不歇,我要回家杀毛铁。毛铁杀成二斤半,婆娘娃娃都来看,叫你躲,你不躲,衣服烧烂了莫怪我。”
  打铁是男人的事业。这是因为,没有力量不能打铁,没有胆量不敢打铁,没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铁。 我国有句俗语:“打铁先要身板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每至烘炉生火之时,都是温度骤升,拉一阵风箱,可汗水满头,抡一番铁锤,便会挥汗如注。那十几斤重的大锤抡番起落,需要超人的力量与气度。
  现在我花甲了,脸还白净,衣还干净,退休了还清静。但我常常想起铁匠铺的那个少年,捆着破羊皮,穿着无跟鞋,露着黑背脊,像个非洲黑娃娃,只有两个眼睛眨呀眨。每天早上要挑两挑水,把水桶污水倒掉灌满清水;每天要筛炉灰和黄泥,调磨成粑状敷炉子;每天挥大锤流黑汗,晚上上床像死鱼。不仅如此,更有心灵打击,因为我父亲有历史问题,他1960年饿死了,但黑色的政治阴云压得我腰更伸不直,本来我也是初中生,在当时是生产队里唯一一个,也算有文化的人,许多同学当兵了,代课了,当生产队会计了,我却看不到任何希望。更悲哀的是我学艺也差,一年了,我还只打得来门吊子。不是悟性不行,而是力气不够,左手夹铁块,右手挥铁锤,一打铁一蹦,蹦到手上,蹦到脚上,烫得我像青蛙跳。街坊邻居来看,有的笑:“你背脊上的算盘珠珠一颗一颗数得出来。”有的说:“不是吃菜的虫。”有的摇头:“打铁的黑娃子,娶不到媳妇子。”
  我蔫了,不蔫不行。
  周杰伦演唱的一首歌叫《米兰的小铁匠》,大意是小铁匠,酒店旁,进不去,惟彷徨,买一把吉他是梦想。我的梦想在哪里?在师傅的小锤指挥上,指到哪儿打哪儿。小锤走,大锤赶;小锤停,大锤站;小锤快,大锤欢;小锤慢,大锤蔫。锤声叮当,火星四溅。我的梦想在铁砧上被打得稀烂了。
  稀烂中我还是有快乐的。冬天的铁匠铺很热闹的,大家一边烤火一边闲谈,有时还有争论。每每争论中我就显示了知识的力度。有次一个打锄头的人和师傅发生争论,说铁匠是下九流的下九流。我问他:
  梁兴初是赫赫有名的战将,是三十八军的老军长,是成都军区司令员。你知道他原先也是个铁匠吗?1958年大炼钢铁,中南海炼钢、宋庆龄当铁匠,毛主席还参观呢,报纸上有照片你知道吗?
  那人两个眼睛眨呀眨,答不上话。我又说,你知道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是谁制造的吗?你知道刘备的双股剑是谁制造的吗?你知道张飞的丈八蛇矛是谁制造的吗?就是我们铁匠。
  那人灰溜溜走了,师傅却久久看着我,说:“你不是打铁的料,你是读书的料。”
  承蒙师傅的预言,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我竟考上了读书了,毕业后我就教书了。铁匠生涯不到两年,教书生涯直到退休。
  我这一生,职业是教书,追求是文学,如果从小学写作文算起,也有近60年的写作经历了。如果把稿子一张张重叠,可能也有一丈多高了吧。如果身高一丈,比姚明还高,也算名人了。可我身高1.65米,在茫茫人海中,谁也认不到我。中国作家多如牛毛,我算其中一根,谁也不认识。
  熟悉我的认识我。家人说,你爬格子挣不到一分钱,有几个人爱读?朋友说,就算你的作品可以传世,但也是个曹雪芹,在世时穷得叮当,百年后响得叮当。同事说,如果你把写作的精力用在钻营上,人生不是这模样。但认识我的人都是草根,草根的话只能算一阵风。
  我的追求也是一阵风吗?
  “铁发红,用炭蒙;铁发白,拉出来。 ”把发白的铁坯夹出,放在砧子上,趁热打铁。一把镰刀要反复锻打四五次才能成功。 铁打千层皮,我的文学追求被反复捶打了50年,应该成模样了吧?
  打铁的材料叫“笨铁”, 要打成一把钢刀要加钢。好钢用在刀刃上,在笨铁上开槽,把钢夹进去打出刃,叫夹钢。难道我的作品是缺钢吗?
  钢刀锋利的关键是淬火。把炉中夹出的钢刀快速放入水桶内,随着“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完成,使锋刃定型,使锋刃坚韧。淬火的技术是十分重要的,全凭实践经验,一般很难掌握。钢刀虽然外型制作精美,但是如果淬火的技术不过关,就不耐用或者根本不能用。是自己摸索淬火呢?还是伯乐淬火呢?我找不出答案,但找到了内心,人生一世,白驹过隙,总应该留下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吧。
  叮叮当当,百炼成钢。因为我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