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副刊总第2573期 >2021-01-04编印

向欣
刊发日期:2021-01-04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父亲出生在解放前,几间土房子在一个垭口。
  爷爷过世的那年父亲只有九岁,当时世道艰难,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奶奶为求生路另作他嫁,丢下了年仅九岁的父亲和六岁的姑妈。正值解放初期,虽不再有战乱,但日子依旧艰难,幸得父亲长了一身力气,便去给地主家做了长工,挣些口粮养活了自己和妹妹。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正是农村吃大食堂的年代。那会,所有人一起劳作,以挣得公分的多少来分取多少的粮食。 似乎每个人都在劳动,却偏偏每个人都吃不饱,几岁的姑妈时常饿得全身浮肿,在田耕道上走动,偶尔捡到一颗粮食,就丢进嘴里生吃。纵是这般,那个年代饿死了无数人,兄妹两还是活了过来。母亲生下我姐姐的那一年,正逢土地分配到户的好光景,自此父亲有了自己的田地,有了婆娘又有了娃,有了他好日子的开始。
  老家鸳鸯乡杜家村是一个静谧的小山村,四面高山,中间一片平地,有那种世外桃源般的清雅和宁静。这些土地肥沃,种出来的庄稼能养活每家人,不似解放前,老家的人们只能饿得吃观音土,他们辛勤耕耘自己的土地,我的父亲也不例外。
  我家的老房子在垭口,从垭口的土瓦屋到村里有一段黄泥路, 无论是天晴下雨都不好走,身为民办教师的母亲自是有几份读书人的娇弱,时常在那条黄泥路上跌跤,雨雪天气可谓是一路摸爬滚打。在我两岁的时候,父亲为这个家修整了这条路,用石头砌了一百八十六级石阶,无论是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有一种雕栏玉砌的美。我的童年就在这条石阶路上上下来回,走出了成长里那一份令父亲欣慰的平安和踏实。
  垭口风大,位置偏僻,平时少有人往来,母亲常话太过孤单。于是父亲卖掉几百斤包谷,又四处借了些钱,买下了村里一个大院子处的四间瓦房,我们全家人搬离了垭口故居,开始了热热闹闹的群居生活。
  在我四岁的那年,村里通了电灯,母亲再不用就着煤油灯改作业和备课。 父亲虽是农民,但自小周围游走,长了许多的见识,有一年父亲卖了几百斤的玉米买回来一个小小的收音机,从那天开始,就有小喇叭和广播剧陪伴我成长。这应该是我成长路上,最博大的外来教育,让我了解到未知世界的广袤,并让我极力想去求索。
  姑妈嫁在离老家相隔四十公里的两坪乡,相比我的老家来说是低山, 低山和高山不一样,低山有许多高山没有的水果和蔬菜,每到豌豆胡豆李子桃子成熟的季节,我那个老实忠厚的姑爷就会挑着一担时令水果蔬菜送到我家来,兄妹情深自不可表。让我记忆尤为深刻的是,每到逢年过节,姑爷都会来接我们全家去他家里做客,他那两个箩筐就成了我和弟弟最好的摇篮,我和弟弟一个箩筐里头坐一个,姑爷用他的肩膀挑着我们在山路上行走,箩筐摇摇晃晃,非常的舒服惬意。当时年纪太幼,尚不知姑爷挑着两个箩筐的辛苦,但这份温暖让我刻骨铭心。
  母亲所任教的学校在一个山坳处,几间土房子是解放前地主的院落, 后被改成了小学校。我在这里读了小学,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家一天到晚都能听到火药的爆炸声,那是村里在修公路, 修一条从老家到城里的公路,村里的男人们都劲轴轴的加入到了修公路的队伍里,孩子们虽然不懂得这些大事,却也是倍觉稀奇欢欣鼓舞,这件喜事不亚于当年土地到户。
  我的中学是在离家八公里的镇上读的,每周星期六下午放学走回家来,星期天下午走路返校。这段路在我眼里总像在无限延伸,虽不至于无法承受却也走得吃力和辛苦。那个年代我没看到过公家车和客车,就更别说看到小汽车了,倒是偶尔有一辆大货车经过。开车的向师傅是众人口中的好人,他沿路都会把读书的孩子捡到他的车上, 捎着学生们在公路上奔驰,那个时候没坐过他的货车的孩子几乎是没有的。
  我上中学的期间,母亲调到了村里正规的公办小学教书。她幼时因为家里太穷,实在没有粮食往学校带,读到初一就辍学了,对她来说,这一生中最遗憾的就是书没有读够,所以除了教书除了做一些家务,每天晚上都要自学到深夜,并且以全县第一的成绩拿到了中师文凭。又正好遇到国家的大好政策,教学业绩突出的民办教师可以转正,母亲成了第一批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的一员, 工资可以拿多一点,也就能多送孩子读一些书了。
  通了公路,老家的人们去县城就便利了许多,唯一的阻碍就是大宁河,好在当时有渡船,渡船将河两边的人载过去又载过来,每天周而复始。等渡船的时间非常的漫长,六月里顶着酷暑,腊月里顶着酷寒,我在城里读高中的三年都是这样度过的。可喜的是,总有些老婆婆在河坝里提着竹篮卖煮鸡蛋麻花碗儿糕,这些吃食让等渡船的时间不那么难耐和寂寞。
  在我快高中毕业的时候,巫山在大宁河上面驾了一座桥,名叫龙门桥,这条桥贯穿了县城到老家的道路,自此一切都更加便利起来,那艘渡船在时代的进步下退场了。而我就读的西坪职高正在进行实习规划,那是一个广东沿海地区正在大力开发飞速跃进的年代,无数的年轻人都奔赴广东去寻找自己的理想和天地,学校跟广东的一家工厂达成协议,派一批学生去实习两个月,我义无反顾的报了名。
  我和几十个同学在巫山码头上船,当时那样的客船非常多,每天都有好几班,船上分为二等舱三等舱四等舱和散舱,我们坐四等舱,一个舱室六张上下铺,可以睡十二个人,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充斥着汗味烟味各种气味,船上的被褥也是脏烂不堪。能有地方睡已经是幸福的事情,散舱里就地而坐的都是一些四处打工的农民,他们脸上有着疲惫有着茫然,写完了生活的不易。那是我首次体会出门在外的不容易。
  船行了一夜才到湖北宜昌,赶到火车站,只觉得人挨着人,用尽生命的全部力气挤上火车,不要说座位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那是一个出行异常艰苦的年代,当我们站了一天一夜才到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好多个同学都哭了起来。似乎就从那一刻起,我们对出远门有了畏惧,这种畏惧让我们再也不敢放肆去飞,只深刻的感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们去实习的地方是一个制作手表的工厂,都是些手上的细活,虽不是太过辛苦,却天天都要加班。同学们因为水土不服,有的开始闹肚子,有的身上开始长疮,我跟一个女同学偷偷约好,决定回家。那个时候的车站出奇的纷乱,各种黑暗势力都有,两个女孩子完全没有社会经验,只晓得拉着手形影不离,不敢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就怀揣着这样的恐惧,我们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赶到宜昌,再又从宜昌坐了慢船回巫山。
  这是我人生中最初的远行和体验打工的经历,后来的许多年无论别人怎么说北上广,我都只怀着向往而不敢用青春去赌。而巫山,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三峡水利大坝的建成,让长江水位升高175米,原来的老城被爆破全部沉入了水底,巫山新城像一艘巨轮,矗立在长江北岸。
  江上的客船越来越少, 因为快艇越来越多,坐快船到宜昌只要三个小时。当我远在江西的一个文友来看我, 我坐上快艇去宜昌接她,只觉得两岸的青山飞速倒退,舱内的人悠闲而且惬意地玩手机或是看风景,我莞尔笑了笑。原来,这便是旅行该有的样子,我们所说的远方,因为交通的便捷,才有了来自远方的美丽,那是可以抵达的,抵达的过程是享受的。
  之后,坐快艇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巫山通了高速,到市区只要五个小时,到宜昌只要两个小时。我这个最怕出远门的人,多次在重庆和巫山之间往返,延伸的高速公路,就像是一道射线,无限的放射出去,这就是时代的步伐,宽敞,平坦,飞速。
  巫山神女机场建成的时候,巫山的老百姓再也不认为自己生活在高山峡谷,因为巫山已经联通了世界,而世界也正在了解巫山。这份骄傲,是来自每年举办的神女电影艺术周、红叶节等,无数的明星大腕抵达巫山,赞叹巫山的一江碧水、两岸青山、四季云雨、漫山红叶……所有的语言在巫山走向世界的飞速进程中,都不够这些便捷的交通更具说服力。
  如今,巫山人期待的是郑万高铁的全面贯通,届时,巫山就会像一个世人梦幻中的世外桃源,接纳更多的人来与神女凝望,来跟红叶共舞。而巫山人,也能到达任何想要去的远方,那必将开阔的视野,更为广袤的胸怀,会化为感恩的诗意,用以走出去和迎进来。
  我的孩子已经在读大学,在远离巫山的江苏省兰州市,她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她说路途中遇到的都是好人,她说这是中国的素质这是中国的稳定,她说我毕业了要去把中国的每个地方都走一遍。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都是骄傲。是的,我的孩子生长在一个和平的年代,生长在一个国富民强的年代,她的书读得越多,这份骄傲会愈加的饱满。
  从逼仄的小路到宽阔的大路,从出门的艰辛到舒适的旅途,与其说是时代的进步,不如说是祖国的砥砺前行。 我再也不害怕出远门了,背上行囊,坐在干净舒适的汽车高铁飞机上,把和平的美景尽收眼底,自己是一只在广袤的天空中飞翔的鸟,在宽阔的大道上驰骋的马,停留的每一处,看到的都是人们脸上洋溢的幸福和满足, 停留的每一处都是平安和安适,给我撑腰的是强大的祖国。
  我的父母依然身体健康,他们下广东去港澳,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他们出生在解放前,见证了新中国的成长,看到他们,我就看清了中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