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
余冬梅
又是满山红叶时。
调皮的神女偷偷点燃了一簇火炬，这火炬从她的裙裾边开始燃烧，仿佛一夕之间就蔓延到了山野的每一个角落。山坡上，深涧中，峡谷里，沟壑边，悬崖旁，在任何看得见它的地方，一种炫目的红泼泼洒洒地铺展开来，把巫峡大地装扮得像一个盛装待嫁的新娘。
于是，在晴朗的日子里，人们倾城出动，只为一睹红叶绚丽的美，人们用各种方式、通过各种途径来表达自己对红叶的爱恋。靓丽的姑娘寻一丛最红的叶，“咔嚓”一声与之来一张自拍，镜头里人面红叶相映娇；憨憨的孩子从妈妈怀里伸出一只小手来，拽下一片红叶来痴痴地看，嘴角流下一串亮晶晶的口水，红叶火红的色彩和他眸子里的星光交相辉映；恋人们在红叶丛中牵手而行，在这千万个秋天都如约而至的红叶面前许下海誓山盟。哲人们用深刻的思索书写她的深沉，诗人们用最动情的诗行赞美她的风情，文学家用最华丽的语言歌颂她的风骨。
于是，巫山的红叶就扮靓了巫峡，红出了重庆，火遍了全国，点燃了全网。
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唯恐自己被落下，唯恐被别人认为不懂美，被认为不会欣赏美，竭力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红叶的喜爱。
但，有一个人却无法理解人们的这种痴狂，他总是面对着满山川流不息的游客，不解地自言自语：“不就是黄栌子棵棵迈，有么里好看的呢？”（注：“么里”是巫山方言，“什么”的意思。）
这个不懂欣赏红叶之美的人，就是我的老父亲。
在他的眼里，黄栌子就是一种可以替代煤炭和秸杆的燃料，它富含油脂，很容易就能点着，燃起来火力很旺，烧得也很彻底，从叶到枝、杆，再到树蔸，都不肯留一丝残渣。它是上好的柴火，曾经无数次为我们煮熟三餐，无数次为我们温暖寒夜。
在没有钱买煤做燃料的那些年里，山上就有这取之不尽的柴火。老家贫瘠的山里很难长出高大的乔木来，但这样的黄栌却不少，一到春天，便满山满沟蓬蓬勃勃地葱茏起来，把整座山都变得生机盎然了。不过，林少人多，每一个放牛娃的腰里都别着一把砍柴弯刀，每一个上山干活的人们的背篓里也放着一把镰刀，在放牛的间隙里，在干活回家的路途中，顺带割一捆黄栌子回去，一家人一天的柴火就够了。人们成群结队地上山去割，大捆小捆地背回家去，还等不到秋天，那些茂盛的黄栌们，还没来得及展示她绝美的容颜，就化成了一缕一缕的轻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了出来，消散在了群山之间。
在这样毫无节制的砍伐下，整座山很快就被剃成了光头，别说是黄栌树，就连茅草也被连根拔起。有人就扛着锄头上山，满山满沟去寻黄栌树蔸，很快，连树蔸也消灭殆尽了，山上只余下黑洞似的树坑、满山的碎石子和满眼的荒凉，来面对秋的寂寥和冬的肃杀。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自然总会给人类留下无限生机。来年春风吹来的时候，销声匿迹了整个秋冬的黄栌，好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一夜之间就又铺绿了每座山头。
当封山育林的宣传标语刷满田间地头并一步一步深入人心，上山砍柴的人逐渐减少，以煤代柴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再后来，三峡大坝投入使用，电力供应越来越充足，人们开始用清洁的电能来替代污染严重并给生态造成极大危害的柴火；随着农村人口城镇化步伐的加快，农村人口锐减，柴火的需求量也随之锐减。到如今，“上山砍柴”已经成为了人们相互调侃戏谑的玩笑话了。
曾经光秃秃的山头，慢慢地又披上了绿衣，黄栌一年又一年快乐地生长，一点一点地红了山头，满了人眼，醉了人心。
只是，我的老父亲的心还在那些岁月里流连，他没有学会欣赏红叶的美，并且，可能永远也学不会了。好在，他的那些辛酸的记忆都已成了一片风干的红叶，飘落进了大山的怀里。
【作者简介】余冬梅，巫山县作协会员，发表作品若干，现供职于巫山白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