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嗣红
元宵节,巫山人不叫元宵,直接称十五,农村老人称上元节。
汤圆,是上元节专属美食。老巫山人还有一样小吃,也专属于上元节,那就是“欢喜头儿”。
欢喜头儿虽是上世纪不可多得的节日小吃,但如今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很多年轻人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只有老一辈巫山人的记忆中,欢喜头儿,是无法抹去的温暖记忆。
高山小镇的骡坪不出水稻,区粮站每年冬天,都会贴心地调来糯米,作为年货,计划供应给居民做汤圆粉。
冬至刚至,镇上的居民已经陆续开始做汤圆粉了。一时间,家里有石磨的,街坊邻居就会排队等候借用。母亲工作的饮食店,有现成的磨子, 我们家推汤圆粉就不用去邻居家借用了。头天晚上用凉水将糯米浸泡在大木盆里,第二天一早,母亲已经将泡好的糯米推成了细细的水粉。她将水粉舀入家机布口袋,用木钩吊在房梁上,下面接一个木盆,让水分慢慢滴干。也许《齐民要术》中“滴粉”的称谓就是这样来的吧。
冬日的暖阳沐浴在忙碌的高山小镇,家家户户门口,高高低低的板凳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装有汤圆粉的簸箕,笆箦,掉在板凳边的各色花花绿绿的床单角在风中凌乱飞舞。这样的冬晒场景,显现着小镇浓浓的烟火年味,甚至有一种神圣又隆重的年货准备仪式感。
在晾晒的日子里, 天气稍微出现一点变化,母亲都会念叨:“这几天千万不要下雪呀,不然汤圆粉被雪照了就没用了。”
记得有一年,冬至后实在没有几天有阳光的日子,尽管母亲想尽办法,在晾晒的过程中小心用纱布遮盖, 但汤圆粉终究还是被雪照了。被雪照过的汤圆粉,像是被冰雪女神施了魔法,煮出来的汤圆失去了原本洁白如玉的颜色,而呈现出讨厌的妖红色,口感松散,香味尽失。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其中原因,只觉得有一种人力无法企及的神秘力量在左右我们的生活。
正月十五是非常隆重的节日,镇上每年都会组织元宵节活动,过了十五,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开始。那些过年还没来得及走的“人户”,也必须在这天走完, 否则会落下不懂事的骂名。母亲早早将住在桃花村的外婆也接来家里过十五,观看镇上的舞狮表演。
镇上居民很早就开始为元宵节活动作准备,凑钱买来材料,做成粗糙但萌萌哒的狮子,彩龙船。花花绿绿的彩龙船,夸张又俗气的颜色搭配,反而觉得更有年味。家家户户门口挂的红灯笼,也是自己动手用篾条红纸糊成。
十五的夜晚,街上的灯笼已经点亮,小镇挤满熙熙攘攘从附近赶来看热闹的村民。鞭炮响起,镇上的文艺宣传队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节目已经开始了。队长汪四爸和几个文艺骨干,分别负责表演顺序。所有居民都是演员,用油彩打两个大红脸蛋算是化妆。
这样的自娱自乐,仿佛辛弃疾笔下的《青玉案·元夕》悄然来到这闭塞的高山小镇。虽没有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但那满天繁星如雨,满街笑语盈盈,一夜鱼龙舞,依然那么古老又美好。
夜已深,街上鼓声已停。夜越来越冷,此时的人们还沉浸在欢乐之中,他们早已将平日生活的艰辛抛之九宵云外,纯粹享受这难得的快乐时光。表演结束,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小镇,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零零星星几人还意犹未尽不舍离去,不知是不是在等那个灯火阑珊处的佳人呢……
表演虽已结束,但我们期待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屋里传来母亲的呼唤:“小妹! 小妹……回来炸欢喜头儿了。”
于是,我们停止打闹,与邻居家的孩子一起飞奔回家,脸蛋上还挂着两个大红油彩。地炉子里的煤比平常多一倍,蓝绿色的火苗正熊熊燃烧,屋里温暖如春。母亲早已将炸欢喜头的东西准备妥当,大铁三角架搁在地炉子上,锅里烧着半锅菜油。母亲拿出汤圆粉,用冷水调化,反复揉成汤圆粉团,搓成细细的长条,扯成一个一个小小的粉剂子准备开炸了。
炸欢喜头儿的油温不能太高,否则外面炸糊了,里面还是生的。母亲用手在油面上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刚好。她麻利地将汤圆粉搓成一个个小棒槌形状的欢喜头儿生丕,下入油锅里,舀一勺切好的砖糖(红糖)在锅里,大姐用竹筷不停翻动。随着油温的升高,砖糖像魔术般,被粉团吸引包裹却不会糊锅,待砖糖完全被欢喜头儿吸收,又下一勺砖糖在锅里,不断放入做好的生丕,捞出炸好的欢喜头儿放竹簸箕里,流水线式的炸制。
我们紧盯着锅里的欢喜头儿,慢慢膨松涨大,奓出一条条小口。“炸奓口了。”我脱口而出。母亲笑笑忙解释说:“不是奓的口,是笑口,说明欢喜吉祥。”心想,原来欢喜头儿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呀。生活中他们总是把很多事都往吉祥上面靠,那些民间的能人会急中生智取一些大吉大利的名字,智慧无穷。
元宵节,是年的最后一天,火塘边老旧的小木桌子上,母亲隆重地准备了很多小吃,炒瓜子花生、苕糖苞谷砣。红亮油润的腊货,切成一片片整齐摆在盘子里。 桌上一个大花搪瓷盘,装满爽脆的跳水泡菜,是过年的解腻神器。桌上那么多丰富的美食,我们还是强忍着不动手,眼里只有锅里炸得滋滋润润的欢喜头儿。
竹簸箕里的金黄欢喜头儿,每一个都沾满焦香的红糖,色泽十分诱人。母亲首先用小碗装一个递给外婆, 外婆接过碗说:“我消化不好,不敢吃。”母亲说:“今天上元节,吃一个没事,应个节气。”母亲也招呼邻居家的小孩多吃点。
我们等不及凉,着急抓一只在手,迫不及待送入口中,外酥内软的口感,久违的红糖特有的焦香,舌尖得到十分满足,也十分幸福。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明白欢喜头儿的真正意义,欢喜吉祥快乐!
因为吃得太急,嘴里被又粘又烫的欢喜头儿烫起了泡。母亲笑着嗔念到:“莫抢,慢慢吃,锅里还有的是。”这时哪管嘴里的疼痛,继续细细品味,直到母亲炸了一锅又一锅,才肯停下来。
母亲看外婆消化不好,我们又吃太多,立即拿些大米、糯米、橘子皮、生姜在锅里炒糊,加水煮成一锅黑黢黢的糊米水,每人喝一碗化食。糊米水是母亲养大这么多孩子的法宝,只要哪个稍微不舒服,她都是拿糊米水来解决问题,而且屡试不爽。这些古老又有效的养生智慧,可惜现代人已经不再使用。
凌晨的小镇,大红灯笼依然亮着,街上还残留着节日的氛围。偶尔有如我们一样晚睡的人家,昏黄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挤出,照射在凌乱的街上。难得的没有下雪的日子,高远的天空深邃神秘,月光明亮。忍不住默默向天帝虔诚祈求,新的一年,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