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
我的战友点火,住在距离县城四十公里外的一个半山腰上。一个冬日的周末,他打来电话说,明天去他家吃“杀猪饭”,一同去的还有上十个战友。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相约出发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上午十点不到,一帮战友就到了他家。刚走进院坝,就看见几个人正在“咕咕”翻滚着开水的大锅旁给猪刮毛,旁边的木梯上,还倒挂着一头白白亮亮、已剖了膛的大肥猪,心、肝、肺等内脏堆了一簸箕,还袅袅冒着热气。院坝里很热闹,每个从我面前经过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响亮、欢快不少,如同提前过年。
点火走过来说,现在生活好了,人们嘴也刁了,嫌规模化养殖的猪是饲料猪,没油水不好吃。但今天杀的两头猪都是自己用青饲料喂养的本地猪,放心整,就怕到时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装。说完,他打着哈哈又忙别的去了。
离开饭时间还早,我提议出去转一转,十几个战友呼啦啦一下就散开了,院坝里顿时清静不少,只剩下点火两口子和另外几个帮忙杀猪的人。旷野里,成片的柑橘树生长得很繁盛,特别是那桔子,一阵风吹过,都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在枝头上晃动。放眼望去,这家、那家的房顶上不时飘出一些烟雾来,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柏树枝熏制腊肉的芳香。
我喜欢这样的村庄和这样的香气,甚至喜欢泥土里夹杂着猪粪的混合气味,它会让人涌起很多年少的记忆。那时,我家露台一角是熏制腊肉的好地方,成块的猪肉被棕树叶拧成的卯子串着,整齐地挂在屋檐下的一个炕架上,下面的柏树枝用旧报纸引燃,眨眼间,烟雾便升腾起来,笼罩着整架的猪肉,时间一长,烟熏火烤的猪肉就滋滋往下滴油,滴下的油被烟雾里的暗火一舔,火苗便随着烟雾往上蹿,火势变得很旺盛,我赶紧拿来一些柏树枝压在上面不让它充分燃烧,烟雾更浓烈了,风一绕,一丝烟钻进了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水就被拽了出来,像是猪肉上滴落的油珠儿。晚上睡觉前,父亲用铁锹拍熄火堆,离开时不忘在未熄尽的火堆里埋上几个红苕和洋芋。第二天一早,我们从灰烬里扒出早已烧好的红苕和洋芋,一阵吹吹拍拍后,便背起书包去上学,回头看见母亲的笑意由嘴角爬进了眸子。我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所有人都是欢欣惬意的。
柑橘林旁边是一垄一垄长势喜人的莴笋、白菜和萝卜,绿油油的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 还有没来得及被太阳晒干的露水留在上面。
战友们,开饭啰,都跑步回来。远远的,就听见点火扯着喉咙喊吃饭的声音从一棵树下传来。走进门,堂屋里的两张大桌子上已摆满菜肴,连酒都倒好了,只等着我们入席。点火的女人真是煮杀猪饭的一把好手。三、四指宽肥瘦相间的新鲜猪肉和少许馇鲊广椒炒在一起,除了盐和自制的豆瓣酱,几乎没放别的作料,大段大段的蒜苗混在其中,花花绿绿一大盘。一口下去,软软糯糯,满口流油,鲜香至极,连平时饭量很小的我也忍不住去夹第二块、第三块……白萝卜炖猪心肺, 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
我上高中之前,母亲每年都会喂养两头大肥猪。那时,普遍的家庭杀年猪后,猪心肺要么喂狗,要么被剁成碎块,和着酒糟、苕藤等猪食喂养小猪了。我家不一样,年猪被开肠破肚后,母亲从杀猪师傅手中接过猪心肺将其浸泡在清水中,加入适量的盐,用手揉搓几分钟后,将猪心肺取出,再一次放入清水中反复漂洗,直至把猪心肺表面的污垢和血水清洗干净。洗成这样,母亲还是不放心,要求父亲和我把猪心肺连同猪大肠一起提到小河中再次清洗,那里水宽, 更容易把内脏清洗到让母亲满意的地步。
冬日里的小河显得很荒芜,水底的鹅卵石被一层青苔覆盖着, 少了平日急急流淌的风采。父亲在岸边一块半没在河水中的石头上用力揉搓猪心肺,果然,经过揉搓挤压,淡淡的血水从猪肺管中不断涌出。我在父亲下游几步的地方抓着猪大肠的一头,把肠口扩开,让河水从这头灌进去,从那头流出来,再用力在河水中揉搓着、摆动着,引来不知藏在何处的小鱼围着猪大肠转,像是在给猪大肠做鱼疗。回到家,母亲将猪心肺切成大小适中的小块,用猪油炒一下后, 和白萝卜块一起倒入一个锑锅中,注满水,加大火,再撒一把盐就开炖了,不一会儿,满屋飘香,勾得我清口水一股一股地往上涌。
若干年过去了,白萝卜炖猪心肺的味道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可眼前这钵猪心肺,虽然有点儿腥,但被白萝卜的味道一镇,变得极其润滑爽口,吃到嘴里又滑弹又有嚼劲,它在我舌头上裹来裹去, 每个味蕾都得到尽情的享受。桌上唱主角的,是盛在一个大汤钵里的猪血旺,煮得都起了蜂窝眼,吃一口在嘴里,黏黏的有些粘牙齿,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也是吃杀猪饭最附灵魂的一道菜,每吃一次,我都会想念母亲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