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索”是孤独的样子,我孤独地居住,离开了朝廷里那些同事朋友。当一个人孤独地居住生活的时候,就容易感到日子太长了, 怎么老也过不完呢。“索居”就容易使人感觉到时间的长久。我们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离群”,我离开了我的伴侣,“处”是安排,我难以安排我内心的心怀、感情。“索居”跟“离群”是对的,“永久”跟“处心”不十分对,可是“易”跟“难”对得很工整。这是中国对偶的另外一种艺术,在对偶之中放宽一点,有两个字放出去不对。以后我们要讲唐朝的律诗,李白最喜欢用这样的句子。李白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牛渚是一个山,他夜里停船在牛渚山的山边,怀念在牛渚山发生的一个历史上的故事。“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这是五言律诗,律诗第三句跟第四句应该是对句,可是它不对。我在牛渚这里,在西江江边,晚上天气很好,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白云。我登上船看到一轮明亮的秋月,就怀念起古代的一个姓谢的将军。“忆”字是动词,“舟”字是名词,“望”字是动词,“谢将军”是个人,它完全不对。就是说对偶的诗中间忽然有一句不对,把它放开去了。这是另外一种规则之中的变化。
提出“四声八病”是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中国的诗歌的演进,从曹子建、谢灵运这些比较注重诗歌形式方面修饰的人,他们是开始注重了对偶。作品慢慢多起来,作者的反省也越来越多———诗要怎样作,声音才更好听呢?他们发现中国的文字有不同的声调,分为四声,即平、上、去、入。平声分阴平和阳平,本来上、去、入都应该分阴阳,所以广东话才会有九个发音,可是普通话只有平声分阴阳,上、去、入都没分阴阳。 比如,“烟”是阴平,“严”是阳平,“眼”是上声,“砚”是去声。我姓叶的这个“叶”是入声。把四声用在诗歌里面可分成两大类,阴平、阳平统称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统称为仄声。普通话的一声、二声是平声,三声、四声是仄声,没有入声。中国的诗歌有一个节奏,有一个停顿的顿挫。顿是真的停下来,挫是短短地停一下。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二二、二二”这样的停顿,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就是“二三、二三”这样的停顿。念诗读词你要把它那个音节的顿挫掌握住,因为那正是中国语言文字的一个特别美的地方。除了顿挫以外,在中国文学演进的时候,当作者反省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就发现除了顿挫以外,这个诗要有一个韵调,就是要有一个韵律跟声调。所以除了有停顿,除了有对偶,还要有韵律跟声调。而这种反省的产生,把中国的文字能够分出这么多不同的声调来,是在齐、梁之间。
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都很短,很多君主信佛,最有名的是梁武帝曾经舍身同泰寺,表示愿意出家,当然不是真出家。佛教思想传入中国后,很多知识阶层都精研佛理。外国的法师也到中国来讲经、译经,而且唱经。那些梵文要唱诵的时候,必须发音正确。所以中国人研究佛经梵文发音的时候,就把学到的梵文的发声、发音引用到中国文字上来了。
他们发现,一个字的发音由声母跟韵母结合,现在我们当然知道c、d、h都是声母,a、e、i、o都是韵母,可是中国古时候不是这种符号,声母韵母都用文字来代表。比如你去查中国古老的《辞海》《辞源》,“东,德宏切”,就是上一个字取声母d,下一个字取韵母ong,结合起来念东,这叫反切。所以就是在齐、梁之间因为佛教的传入中国,因为他们学习梵文,学习梵唱,所以他们注重到外来文字的拼音,所以就想到中国文字也有拼音,有声母韵母。他们有这样反省的结果,就发现中国的韵有多少多少,比如东韵、江韵、支韵、庚韵等。总而言之,在齐梁之间他们就注意到,中国的文字可以用反切来分析和归纳有多少个韵,怎样拼音,有平上去入几个声调。
就因为这样的缘故,就反省,就发展,就有了这样的一套理论。齐、梁之间把这个理论很明白地提倡出来的就是一个诗人,就是沈约。他提出中国文字的发音有四声。有了四声,如果一句诗都用平声的韵,好不好听?古人讨论时举例,比如这样一句诗,“溪西鸡齐啼”,小河的西边,天亮了,鸡都叫了,意思都明白,可是你一念“溪西鸡齐啼”,念出来什么声音呢?“后牖有朽柳”,“牖”念yǒu,上声,说后窗外有一棵半枯朽的柳树,这个意思我们也明白。可是你念“后牖有朽柳”,不好听。“溪西鸡齐啼”,声调都是平声,韵都是i韵,就是同韵,所以声调相同,押韵也相同,念起来不好听,应该避免这种现象。
于是沈约就反省,他说把同声的同韵的都用在一起不好听。沈约说“四声八病”,有八种毛病是你应该避免的。四声就是平上去入,八病就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大韵、小韵、旁纽、正纽,都是讲声母跟韵母的。什么叫大韵、小韵?比如支韵跟微韵,如果同在这个韵里,就是小韵,如果这两个韵可以通用,在这两个韵里面就是大韵。总而言之就是有窄的韵,有宽的韵。正纽、旁纽也是,比如b的声音、p的声音,声母很相似,应该避免。大韵、小韵就是韵的相似跟相同,正纽、旁纽是声母的相似跟相同,应该避免声母韵母的相似跟相同。像“溪西鸡齐啼”“后牖有朽柳”,就叫做大韵、小韵、正纽、旁纽,都应该避免相似跟相同。
什么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诗品注》上说,蜂腰指每一句诗的第二个字,不能够与第五字同声,也有人说是第三个字,就是两种不同的说法。也有人说,第二个字不能够与第五个字同一个声母,第三字不能够与第七个字同一个韵母。作诗都这么想太麻烦了,他举了一个例证,“徐步金门旦,言寻上苑春”,上句五个字,下句五个字,因为当时是五个字一句的诗流行,七个字的诗还不流行。第三个字是“金”,第七个字是“寻”,都有一个n收尾的同韵的字,念起来不好听。鹤膝,是第五个字不得与第十五个字同声。他也举例,比如“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这是汉朝宫中一个叫班婕妤的宫女的一首怨诗。“新”是刚才,“裂”是剪开,“纨素”是山东的一种绸子,很有名,刚刚剪裁下来的非常新的一块齐地出产的丝绸。“皎洁如霜雪”,好像霜雪一样洁白。“裁为合欢扇”,把这块白色的丝绸裁成圆形的扇子。合欢扇是圆的。“团团似明月”,圆得像天上的明月一样。她是说,当初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后来皇帝再也不到她这里来了。古人说“秋扇见捐”,“捐”就是抛弃,因为秋风吹起来,就把扇子给抛弃了,这是一首怨诗。其实这首诗很好,可是按照他们的说法,以声调来说,第五个字“素”是去声,第十五个字“扇”也是去声,这样不好听。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