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3000期 >2023-12-15编印

乡愁
徐清文
刊发日期:2023-12-1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是在做这样一个有关故乡的梦。
  保存尚还完好的老城墙环绕内,长长的青石板街、连片的徽式瓦房、新新旧旧不高的楼房错落有致的点缀其间,临街人来人往的店铺、肩挑背扛沿街叫卖的小贩、大声的吆喝、低声的询问、将这一座边区的小城烘托的热热闹闹、有滋有味。我的故乡就是长江边上这座叫做巫山的小城,城南之山以黄帝时巫咸葬此得名,城又以山得名,城垣不大,历史很长。其地理位置扼三峡之咽喉,据巴山之要冲,穿过几千年风雨飘摇的历史,经历无数文人骚客的赞美,一直这么秀美而质朴地伫立在长江边,朝云暮雨,直到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老城临街的铺面既无墙也无窗,清一色木制门板,营业时卸下门板,大开间的店铺通透亮堂;打烊后装上门板,隔断喧嚣,自成一方世界。东门大街上的裁缝铺总是熙熙攘攘,火神庙的汪家馆,当街的炉灶烈火熊熊,锅碗瓢勺叮叮当当;那些连片的徽式民居,尽有三进四进的院落,由城市的平民混居着,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各自酸甜苦辣的生活。青石铺就的街上很少有车辆,来来往往基本靠脚,好在小城不大,如果晚饭后无事,进可以在城里往复三十二转。这些便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确乎是的,但又远远不止。还有文峰脚陆游洞里的题壁、孔圣泉边郦道元的遗迹、高塘观里宋玉的残碑、龙门峡上巴人的悬棺、龙骨坡下巫山猿人的化石……
  我在故乡度过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其实和城市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我的父亲在县城的中学任教。学校削平坡顶修建了大小两个操场,环操场错落有致建起校舍,环绕校舍是一圈马路,开运动会时兼做跑道,再往下就是零星分布的教师宿舍以及大片的农田,在接近坡底的位置是学校的围墙,因为南坡比较舒缓,一直延伸往大宁河。坡上种植、生长了不少的植物,林木葱茏,环境优美,学校的大门一关,围墙内倒确实是一方净土。夏日夜空不时有流星划过,大家便争相指看,流星过后,大一点的孩子偶尔也会遥看深邃的银河,陷入凝思;间或长江上夜航的轮船在巫峡口鸣响汽笛,那浑厚的声音在茫茫夜色中悠然的荡响在峡谷间,更会触动人心底的遐想。我们生活的这样一个地方,更多的和周边圣泉、红光公社的农村交集,学校的孩子也好象有一个专用的称呼:巫中娃娃。
  进城的情况大致有以下几种:生病、看电影、做衣服。印象最深的事情也有以下几件:某一年我和弟弟同时生病去医院看完医生后,我妈带着我们哥俩去红旗旅馆那个馆子吃了碗面,并点了个糖醋包儿菜,是谓下馆子。而城里真正吸引孩子们的大概还是广场的向儿(日)葵、凉面,东门口的羊肚子,十字街的瓢儿粑、炸饺子,幼儿园巷口的臭凉粉(一种只在夏天才有的,用一种叫“臭黄荆”植物叶子捣浆加草木灰制成的如凉粉状当令小食,佐以大蒜汁、青花椒汁、辣椒汁,其味独特,举世无双。)这一类小吃。当然也有百货公司的玩具,那绝对是高大上的奢侈品,只有少数高富帅、白富美的官宦子弟可以享用,我们这样的巫中娃娃是玩不起的。
  而我所有的快乐似乎更多的是和城市周边广袤的农村联系在一起,有很多时候和我的邻居童年玩伴沈洪在周末的早晨从巫中出发到广场经东门口,或者由塔坪过孔圣泉到宁河义渡过河去江东看他外公、外婆,我们先在高龙嘴看那些从乡下进城来的马帮,脚夫们将这里作为物资周转场所,因此大量的骡马集聚在此,骡马俗成为“力疙瘩”,看它们吃草、嘶鸣、打架......这些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新奇的。中饭过后会赶着他表弟老郑家的一群山羊去巫峡口的青草坡放牧,同时可以在长江边游泳戏水,和江中往来的轮船互致问候。黄昏来临起程回家,在大宁河渡口,我们跟着船夫学会摇奖,无数次欣赏宁河晚渡、浮光跃金、两江交汇、清浊分明的美景。又或者同周边农村的孩子沿水泥厂、龙井、官家溪水库这一段山沟去搬螃蟹,沿路爬坡上坎、涉水跳岩,几多刺激、几多惊险。即使跟着我小弟弟农村保姆家的大哥大姐上山挖红薯、拔罗卜、打猪草、搬包谷,都是屁颠屁颠,其乐无穷。尤其是从每年三月开始到十月结束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要在长江、大宁河里游泳,没有大人带领,全是一帮孩子,大的带着小的,学狗泡、习蛙泳、扎猛子、打水仗,竟然人人练成浪里白条。那时的大宁河还经常有裸体的纤夫拉船而过,那是一种两头翘起叫做“神驳子”的木船,我们或是帮忙推舟、或是爬上船头跳水。夏天的时候,城里城外的人都爱下河洗澡解暑,地点主要有三个:城里的人集中在长江边的流矢以及长江、大宁河交汇的礁石岩一带,而城东郊巫山中学、农场、丝厂的人则在大宁河的龚家槽一带。
  那个时候,长江上也经常有在岷江、大渡河一带编扎的硕大的木排,由拖轮牵引顺江而下,去往武汉、上海等地。遇上长江涨大水,水势湍急过不了巫峡,便泊在大宁河的中间,短则三五天,长则月余。木排上搭建的小木屋便是排工们的栖身之处,他们除了偶尔划着鱼划子进城买些日常用品,大多数时间都在木排上度过。我们因为天天下河洗澡,游到木排上玩,一来二去便和排工们混的熟了,他们请我们吃东西、讲些放排的见闻,对我们这群生活在大山里的半大孩子都是极具吸引力的,总是要到河面上弥漫起薄薄的雾来,暮色开始笼罩峡谷,夜渔的船咿咿呀呀的从木排边摇过,向大宁河的深处驶去,我们才告别龙门阵摆得意犹未尽的排工,扑通扑通跳进河里,陆陆续续的游回岸边,伴着渐渐升起的月亮,有说有笑地走上回家的路......即使在我大学毕业工作之后,只要有机会总会在暑期回到故乡去体验这些江边的快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溯江而上,求学异乡,之后辗转北国,从此长别故乡。如果不是三峡工程,我想我的这些关于故乡记忆和快乐是延续的,是一直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然而三峡工程截断巫山云雨,我的故园始为泽国。所有过去的岁月全部已被撕裂斩断,这种人为的破坏对于传承而言更甚于自然灾害,如果是自然灾害,你还可以寻找到遗址,捡回那些漂零的记忆,一如沉没的大西洲;而现在的三峡库区,所有被淹没的城市都已经在蓄水前被炸毁而彻底消失,那里的水面下永远只有一片死寂的乱石。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的历史就这样被生生的割断,现在那座新兴的、现代的、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还算得上我的故乡吗?不!我的故乡只有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