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
鹰嘴岩,我去过很多次。
最先到达鹰嘴岩的,是我的眼睛。我家就在与这个地方隔江而居的半山腰。每天出门,眼睛一抬,对岸的山石树林便自动入眼。
本来长于山林,对山石草木见惯不怪。鹰嘴岩,也无非是稍远一点的山,模糊了模样的树,岩边略微平整点的田地,田地间零星点缀着的青瓦白墙的房屋。这些,我周边都有。所以,并不好奇。却也不忽视。太熟悉,便油然而生出许多亲切感来,就如相亲的家人,就如相伴的朋友,就如门前的花,就如屋旁的树,常驻在自己生命里。
后来离开儿时生长的地方,安居在这座滨江的城镇,离鹰嘴岩便近了许多。像是某个远亲,一下子成了近邻,莫名地有些激动,时时念叨着,要去走动走动。
第一次是骑摩托车去的。下主公路往鹰嘴岩方向是一条窄窄的机耕道,我骑着红色的“蚂蚱车”小心翼翼爬行在起伏不定的路面上。后座上的老友,配合着车身的颠簸,假装受到惊吓,故作姿态地大呼小叫几声,随后又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热闹了整条路。
爬行许久,到了挂着村委会牌子的一顺溜屋前,停下车。不敢往前骑了,那条斜坡的路,人走上去恐怕都吃力。
事实上,真走上去也还顺当。说说笑笑间,就站在鹰嘴岩的岩嘴上了。
我是那么无所畏惧地走向岩嘴最前端,企图找寻凌空翱翔的体验。这时身后老友的惊呼货真价实,小心,小心,危险……
已经站在了岩石的边沿,站得很稳,也站得有些恍然。我凝望了那么多年的山崖,现在就在脚下。居然,可以亲身站在这君临幽深的河谷及浩荡东去的长江的岩石尖上。望了那么多年,其实没有看清,这险崖参差。
这里一壁一壁的岩崖错落地摆在长江南岸,摆得极有层次感。右边的一壁山崖微弯着,像一把巨型圈椅的靠背,崖底略平的田坝间稀疏地点缀着些房屋。那些房屋东一处西一处地座落在那里。因为背有靠山,所以立得那么稳。脚下的这壁山崖与左边一面山坡紧紧相连,那面坡斜着躺在那里,一直斜到江边。
对岸也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江南江北,千山万壑。
我看向对岸曾是我的家的那块地方,层层梯田形状的平坝,托起一片一片有些杂乱的绿色,我确信那里蓬勃生长着的,不会是庄稼或者蔬菜,而是,野草,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往四周扩张的野草。那里,就连断壁残垣,都没有了。
赶快收回目光。视线自然下落,落在千仞崖底模型般的房屋和弯弯曲曲的路上。又一阵恍惚袭来,脚底心也有些发软。可我仍然固执地站着,临着风,看流云穿梭变换,看江水缓缓东流。这些风景,别处也能见,可如果没有悬空的石崖,没有崖上的恍惚,没有徐来的轻风,没有风中的迷蒙,纵是流动着的云或水,怎么会有流入心底的悸动和温柔?
脚下的山崖,不只是深陡险峻,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据说崖面上有个几尺长的脚印,是神仙留下的。我仔细到处找了找,没找到。还听说曾经有几个孩子在崖边玩耍,其中一个孩子失足摔了下去,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阵神奇的大风将孩子准确吹落到山腰的凹处,等到人们半夜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昏睡在那里,毫发无损。故事说得有鼻有眼,孩子也是有名有姓,现在已长大成人,并小有成就。
如果在他处,听闻这些离奇之事,你会半信半疑。但当你来过这块长出这些故事的土壤,在这里行走过,伫立过,凝神听过风看过云,俯视过脚下千奇百幻的崖壁和万物竞秀的崖底,你就会深信不疑。
初次探望,时间很短,流程简单,心却踏实了,夙愿终了的踏实。
后来时不时也去,和家人,和朋友,三五个,或者一大群。彼时开着轿车,行驶在机耕道上,愈加困难,却愈加兴致盎然。好像越难以到达,此行就越是意义非凡。每次去,都不是为游山赏水,也不是与自然相亲,就是因为想念了,去见一见。
遇见好的想恒久,遇见坏的想改变,人心总是如此。我以为,这种不定时来来去去会成为常态。
直到某一次,我去的时候,发现我生活中的鹰嘴岩已经旧貌新颜风光无限了。
改变是从路面开始的。还没到每次由主路转入的机耕道,便发现往鹰嘴岩方向有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四车道,车行路面,有种行云流水的畅然。路上车不少,来的,去的。回想以前走机耕道的时候,就如行走在自家田园里一样,安静,无人打扰。
接近鹰嘴岩的地方,一大片楼房奇迹般耸立着。心房里一下子便弥漫起陌生的迷雾,梦一般的恍然。像是相处的亲人,在不被注意的时候去整了个容,好看了,也遥远了。
当然不能因为熟悉的人不再熟悉,便否认曾经的相识,便以路人相待;当然也不能因为爱着的地方渐变陌生,便假装未曾熟知,便漠然相向。对的方式,应该是,记住它曾经伴随自己生活里的模样,在保鲜的记忆中存放,那一分一毫的观望或触碰的痕迹,那一点一滴观望或触碰时内心的悸动。然后,满怀欣喜地去接纳它崭新的容颜。
是真的接纳,也是真的满怀欣喜。在立于正对崖嘴的山头彰显着典型现代风情二层观景小楼的楼顶,坐在藤编长椅上,仰望蓝天,肺腑清凉,寻常浊气荡然无存。平视出去,对岸整片连绵的山脉一下近了起来,山巅伸手可触。我就那样长久地凝视着对岸的山,假装我家那一长排土墙青瓦的房子还在,假装我只是贪玩到新来的邻居家串了个门,该归家的时候,凌空一翅便可落在在门前院坝里玩耍着的童年身影上,奔跑着,欢笑着。
楼顶的人多了起来。人多的热闹很容易冲淡沉思者无可名状的百感愁情。便觉得这只是换了地方的市井之地,说笑的人群,认识不认识的或客气或热情的招呼,手里拎着的大袋小袋水果零食,忙着拿出来,摆放到各自配在几把圈状藤椅间的藤编桌子上。感觉到瘦弱的小桌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压,皱眉苦脸地,有些颤抖。
适才内心的空旷一下被填满了,急需一个地方,一个可以降解人心累赘之物的地方。
起身,下楼。
一条木板铺起的小路有些僵硬地往前延伸,每一弯都拐得痛苦艰难。全然不似原本那混有石子的泥巴小路,弯弯曲曲自然又随性。就像去美容店拉了面皮的脸,平整光滑,皱纹无踪,而丰富的表情也随之而逝。
踩在木板路上,犹如踩在虚空之中,心是悬吊吊的。盼着快走到前端,一脚踏在崖端的岩石上,踏踏实实地站在那里,站到风停,站到雾起,站到暮色深浓,站到星月交辉。以前每次,都没有站这么久,以为它总会在那里,原模原样地等着我,任何时候来,迎接我的,都是毫发无改的模样。
原该知道,万古以来,天地时刻在变。
很久,很久,不再去鹰嘴岩。鹰嘴岩逐渐模糊成一个巨型的符号,记载了一种情结的强烈,也标志着一种情结的结束。
过了些年,听闻鹰嘴岩所在的柳坪村建了景区游客中心,看见许多发在网络的照片。
不久,又听说游客中心毗邻,建了个民宿,叫三峡院子。然后朋友圈又是铺天盖地的照片。
终于经不起诱惑,又去了。
白壁青瓦的建筑,漆成深褐色门窗的方框,密集地摆着方形小条桌和圆形小座椅的餐厅,琳琅满目的货物排在货架上挂在墙上摆在门边,一片一片空阔的停车场,看上去就是游客中心的样子。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的是,还建有一个小型水上游乐场,各项设施花花绿绿的颜色,开开心心玩耍的孩子以及陪孩子的大人,繁华热闹无比。鹰嘴岩变身为深远的背景,衬托着这热闹,这繁华。
穿过宽阔的停车场,继续前行二十米,陡地往左一拐,便看到敞开着的上方覆着茅草的大门。可容一辆车前行的石板路和门外的马路无缝连接。石板路下方是密密生长着茸茸细草的草坡,中间寥寥几株果树,柔弱小草仿佛有了支撑,寻常果树似乎担着责任,兀自多了几分遒劲。
一排参差在路的上方墙基顶端的木屋俯瞰草坡,两米左右的墙基涂成炭岩色,黑黢黢地,上面做着以假乱真的栈道和带窗的小阁楼。真正的木屋犹如悬崖上的仙居,叫人相信,在这里,的确可以入住成仙。
再往前,造型各异的房屋极为随性地摆在它应该摆放的地方。最为显眼的是一条长廊,廊外木板铺就的露台默默地等待着。廊上廊外桌椅齐全,它们都是主人,庄重肃立着迎接到来的每一位宾客。任何人一进入院子,一眼就看到这条长廊,就会不自觉地顺着石板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经过精心打造的景观,石磨,流水,池塘,池里的水草和小鱼,也不驻足,一直走到廊前,穿过长廊,站在露台上。目光睃巡一圈,停在西南方向,鹰嘴岩,在热闹的游客中心和独具情调的民宿院落的映衬下,落寞又忧伤。
那里,被圈在尘世之外,再不能够到达。
再也不用到达。
只是对着鹰嘴岩,默默祈祷,红尘内外,我们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