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901期 >2023-04-07编印

临江听雨
刊发日期:2023-04-07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尹 君
  进入五月,就像进入了夏季,特别是立夏过后,晴朗的天空变得小气起来,云层越压越低,怎么看,都像老天在憋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倾盆大雨。
  果然,我坐在阳台上发呆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泻而下,把阳台和我的心都淋得湿漉漉的。我站起身来,脚下的长江烟波浩渺,一切都浸润在雨里,记忆也在涮涮的雨声中如山洪般爆发。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闷热难耐。操劳一生的父亲,没能架住病痛的折磨,也没挺过那个如火的夏天,带着满腔遗憾走了。出殡的那个清晨,久旱不雨的天空像被厉鬼用尖刀戳了一个大窟窿,雨水倾倒般地下着。大门外,临时搭建的雨蓬上,集聚的雨水织起了一道密密的珠帘,雨水冲落在街上的水泥地上,涮涮急骤地汇成了一条河。堂屋正中央安放着父亲的灵柩,门里门外分别放着一台从酒厂借来的大功率电扇在飞速地转动着,和着雨声发出呜呜的吼声,从远处听,像极了上百人的号啕大哭。
  一串炮竹炸响之后,人们争抢着抬着灵柩走进雨中,我抱着父亲的遗像,低头走在最前面,人去楼空,把哭得几乎昏阙的母亲,独自留在瞬间失去顶梁柱的家中。我们走出很远了,透过雨声和嘈杂的声浪,我依然能听见母亲的哭声那么清晰,那么悠长。
  大雨在继续下着,抬棺的队伍喊着号子走到上街口时,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到:停。听见喊声,我回头看见有人迅速将两条板凳支在了灵柩的下方,然后又听见一声:放。我看见装有父亲的灵柩,便稳稳地停放在了两条板凳之上。按照老家的习俗,每每这个时候,家中的长子必须要跪在灵柩前,或许是对抬棺人的一种感谢,或许是对亡者的一种忏悔。但在我心里,更多的是通过这种形式,惩罚一下我这个不孝之子!我在灵柩前长跪不起,泪水和着雨水在我脸上泛滥成灾,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变换着。雨水冲积的沙石聚集在街面上,硌得膝盖生疼,但那种疼更多的是来自我的心里。
  大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继续倾倒般的下着,抬棺的队伍在我跪跪行行中,艰难地向前进发。快到父亲的墓地时,一条狭窄湿滑的田埂阻断了送丧的路。这个田埂两边的水田上下落差很大,并长满了齐腰深的水稻,遇上这种大雨倾盆的天气,一个人空手走在上面就很难走稳,何况还抬着这样巨大沉重的棺木,我呆呆地望着人群六神无主。待人群稍稍平静,我猛地听到一声吆喝后,只见几个人把早已准备好的、有拇指粗细的八根麻绳,挨个往抬棺人腰上一系,便将抬棺人用力往前拉。田坎下的人用手托举着棺木,田坎上的人用手和肩护着棺木,然后深一脚浅一脚,随着前方牵引的麻绳向上奋力爬行,几经周折,灵柩几乎是在众人肩上拖到墓地的。父亲生前病痛缠身,死后通向彼岸的路也泥泞坎坷,经过近两小时的艰难跋涉,父亲终于入土为安。
  我的悲伤总与雨天有关。六年前,母亲出殡的那个清晨,好端端的天竟也下起了雨,只是这场雨要比父亲出殡的那场雨要小很多,道路也顺畅不少,但悲伤是一样的。我抱着母亲的遗像,坐在装有母亲棺木的灵车上,走在送丧车队的最前面。车队缓慢地行驶着,我几个曾经的战友不时把点燃的炮竹扔向车外,炮竹在空中炸响,撕山裂谷,在公路两旁的群山间久久回荡。霏霏细雨中,我的思绪也随着炮竹炸起的烟雾,飘飞到了从前。
  那年当兵要去遥远的东北,离开家的头天晚上,天下着小雨,前来送行的人很多,家里热闹非凡。母亲独自一人在厨房默默地做着饭菜,当我推开厨房的门,突然看见母亲一边切菜,一边无声地掉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的,离别的情绪猛地一下来了。一瞬间,我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母亲看见我,很快用笑容掩饰伤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伤感被凝固了。但很快这种伤感在我心中就过去了,远行的高兴代替了离别的伤感,必竟那时太年轻,没有考虑母亲的担忧。现在想来,那时,自己就像一只风筝,不管在远方的天空怎样翻飞,总有一根线被慈祥的母亲牢牢地抓在手中。后来,我参加工作、结婚成家,母亲都还在为我忙碌操劳,在我最失意的那段日子里,她用最温情的眼神和最相朴实的话语鼓励着我:娃,坚强点,人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的一根拐杖,可以搀扶她走出一片晴空。我错了,原来是她以柔弱的双肩为我们兄弟三人撑起了整片天空,容我们在天幕下如野马般驰骋。
  想到这些,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如隐匿的江河,在我心底不停地翻滚着。要到母亲的墓地时,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细细密密地将天地包裹住,也将我的悲伤包裹住,使我动弹不得。
  母亲的墓地建在高高的山岗上,与父亲的坟茔隔山相望。新坟四周摆满了花圈,被雨水一淋,都低垂着头。泪光中,一地残红,我有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痛。母亲一生与世间的事功、名禄、荣誉、繁华无缘,却一直与操劳、苦难、忙碌、病痛结伴。母亲经历太多,承受太多,这下跟父亲一样,终于也入土为安了。
  站在坟头放眼望去,山脚下那条小河长流不息,我知道,埋葬父亲和母亲的这片土地,在以后的岁月里,定将会以新的风貌继续繁盛。
  雨声停了,思绪被拽回现实。我抬头望去,几缕薄雾丝绸般的在对岸的山腰上缠绕着、 流动着,随着逐渐散去的雾,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树、脚下的江水,都显得格外轻盈、透明,接近于一种虚无的纯净,从云层中透出的几束阳光,也被刚才的雨丝梳理得更加温柔明媚。我想,如果抛开悲伤外,从空中俯视我居住的这个江边小区,这里一定是被水雾氤氲环绕,犹如仙境一般吧。
  至于在这仙境里,有没有人流泪,或者像我一样,因回想到以前的那些雨而变得悲伤,我不得而知。
  爸爸,你看蜗牛,这里有只蜗牛。六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真的有只小小的蜗牛在一株三角梅的枝桠上缓慢爬行。我蹲下身子,和女儿一起观察这只刚刚钻出泥土的蜗牛。它在这个大大的花盆里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被雨水一冲便复苏了,才将触角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下顺着树杆滴落下来的雨珠后,朝着昔日喜欢的树上,或花盆的边缘上爬去,身后留下一条白色发亮的线,如绸缎一样柔软光亮。当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时候,那条白色发亮的绸缎好像有了呼吸,这呼吸如此动人心魄,像阳台外那条长江一样深沉,推动着这生机勃勃的力。
  到黄昏的时候,又开始下雨了,隐隐地,有雷声从远处传来,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斜飞的雨雾给笼罩住了。我再次走上阳台,听见细细的雨,跌落在江边那些植物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犹如无数生长的蚕,伏在广袤的田野里,肆意地啃食着无边的桑叶,没有休止,也永不绝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