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现在,奔走江湖的李商隐捧读家书,早已心驰北方。今天我们读《夜雨寄北》,更多感受到的是那份素淡与平和,但这背后,却隐藏了诗人无尽的失意与伤怀。不过,面对温情的娇妻,他把所有失意、所有伤怀都沉积于胸,独自消磨。他给娇妻许下承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剪烛西窗。那时,我将为你讲述巴山夜雨涨秋池时的往事。
趁着《夜雨寄北》墨迹尚新,李商隐变溯流为顺流。他要回到长安,回到那座熙熙攘攘的名利之都。
尽管名与利离他都很遥远。
春心莫共花争发
从川东回长安的路线,先是顺江而下至荆州,再由荆州溯汉水至襄阳,襄阳复陆行,经荆襄道抵邓州,接下来便是前文已述及的武关道。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初,李商隐行走于崇山峻岭间时,一场小雪不期而至。他在诗里自嘲说,小雪不是因我久别而降,而是为了洗去我满面病容:“岂是惊离鬓,应来洗病容。”
李商隐深深地知道,回到长安,必然又要面对当权的牛党,尤其是对自己衔恨在心的昔年知交令狐 ———终其一生,尽管李商隐并未做过任何党同伐异的事情,更没有对不起令狐父子,但他似乎一直抱愧于心,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断向令狐 陈情示好。然而,“屡启陈情, 不之省”,“商隐归, 穷自解, 憾不置”。这一次,随着京师日近,李商隐又写了一首诗呈令狐 。其主旨,仍然是希望令狐 理解他,扶持他———不过,为了委婉一些,他假托前天夜里梦见了令狐 在翰林院值班,夜写诏书,天明时踏雪而归。
令狐 读到这首诗,心情如何,不得而知。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对李商隐的鄙视与敌意,并未有丝毫消融。
大中二年(848年)冬,回到京城的李商隐被任命为周至县尉———这时,李商隐已经37岁了,上一次被任命为县尉是9年前,那时他28岁。也就是说,将近10年的官场沉浮,他竟然又回到起点。县尉这个鸡肋一样的职务,杜甫固辞,高适不屑,白居易称病,李商隐却别无选择。他只有接受任命。幸而,京兆尹卢弘正与李商隐系旧交,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奏署掾曹,令典笺奏。”什么意思呢?就是相当于把周至县尉借调到京兆尹府代理掾曹,负责草拟公文。京兆府下属掾曹有六曹12人,乃是正七品下的低级职务。不过,至少李商隐不用奔波周至,可以留在京师与妻儿相守了。
849年重阳节这天,李商隐去拜访一个朝廷大员。其时,此人飞黄腾达,一年内数次升迁,更于明年入阁拜相。此人就是李商隐一生悲剧命运的主要推手:令狐 。
然而,令李商隐羞愤交加的是,尽管他在令狐家的客厅里等了半天,令狐 却避而不见———这位故人连最起码的面子也不给了。李商隐意绪难平,写下一首题为《九日》的诗放在客厅里愤愤而去: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与李商隐此前写给令狐 的诗相比,这一次,诗人明显心头有气,因此在诗里既怀念有知遇之恩的令狐楚,又讽刺贵而忘交的令狐。据说,令狐 读罢,十分不快,下令封闭了李商隐题诗的那间客厅,从此不复进入。
重阳节后不到一个月,卢弘正调任武宁军节度使,并邀李商隐入幕,李商隐答应了。他又一次离开了欲说还休的长安。如同去年自川东返长安一样,这一年的天气也很寒冷。当李商隐把妻儿安顿在洛阳,将要独自前往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徐州时,那一年的第一场大雪把洛阳城铺排得一片洁白。
风雪严寒之日,千里独行之时,李商隐心中充满感伤,却不得不为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前途而劳碌:“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幸喜到徐州后,与李商隐有远亲关系的卢弘正待他不薄,他名义上是节度判官,实际上还兼任记室。不久,卢弘正又推荐他得到了侍御史的头衔。侍御史为从六品,比县尉要高出不少。
卢弘正的厚待让李商隐重又燃起仕途的希望之火———尽管他此时已年近40,在中古时代的唐朝,几乎就算进入了晚年,不应该再是多梦的年龄。但诗人是敏感动物,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他们丰富的联想。
果然,春梦易醒,彩云易散,李商隐的仕途梦想———称之为幻想可能更贴切———并没能维持多久:大中五年(851年)春,在徐州一年后,卢弘正因病去世。依附于他的李商隐只得回到洛阳,带上家小,沿着唐朝最重要的国道———沟通首都长安与东都洛阳的大驿道西行。随即,他又一次走进了壮丽的长安。
此时的李商隐更加潦倒,更加无依无靠:首先,当年赏识他的人纷纷作古———令狐楚自然墓木早拱,崔戎、郑亚以及卢弘正亦皆凋零;其次,有的正因党争而贬黜,自顾不暇,如李回;再次,一些平辈论交的知己,如温庭筠、杜牧、韩瞻等,本身就沉沦下僚,心有余而力不足。凡此种种,李商隐悲愤地用10个字做了总结:“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李商隐和他的师友们陷入低谷时,牛党———尤其是牛党的核心人物令狐 则青云直上,此时已任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是副宰相级的大人物。
以常理度之,一年多前,李商隐留诗于令狐 ,几乎相当于宣告友尽。但是,李商隐彷徨四顾后, 又一次顾不得脸面地向令狐 陈情———少时读书,面对李商隐的这种举动,老实说,我曾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深以其喋喋不休地向令狐 解释、陈情,甚至变相哀求而不齿。然而,只有年岁渐高,只有渐渐知道世间的艰难与不易,我们才会站在李商隐的角度去理解李商隐:他确实无计可施了。此外,他还不自觉地在以自己的善良推及他人。潜意识里,他认定,曾经有过共同成长岁月的老友,终会冰释前嫌,一笑而泯恩仇。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