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副刊总第2848期 >2022-11-25编印

昨夜星辰·大地上的李商隐(上)
刊发日期:2022-11-25 阅读次数: 作者:  语音阅读:
  

聂作平
  彷徨江湖的游子又一次想起了家乡和亲人。
  妻子从北方捎来家书,委婉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时值仲秋,征雁横空,落叶萧萧,屏障般的群山挤压着小小的孤城。每天,昏黄的太阳在巴掌大的天空晃一晃便消失了。急不可待的雨,从傍晚点滴到天明。游子怅然若失,以诗代笺,回答远方的妻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是的,他叫李商隐,字义山。时间是唐宣宗大中二年,即公元848年。后人研究李商隐生卒年不确考,此时约37岁。地点在今天的重庆奉节一带,具体不可考。可考的是,当李商隐饱含希望地从江陵溯江而上,打算到成都投靠远亲杜 ,以便获得仕途的机会时,随着逆流的客船由楚入川,他越来越忐忑不安。然后,他犹豫了。这犹豫,既因为妻子的书信,也因为他不敢相信那位刻薄寡情的远亲真的会施以援手。终于,他决定,还是结束这次未遂的求职之旅吧。赶紧回到北方,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旁。
  众所周知,唐朝浑一海内,疆域之广大,只有元朝可与其抗手。极盛时,面积超过1200万平方公里。在现代交通工具阙如的古代,远行的人,要么依靠马匹、驴子等大牲口,要么依靠舟楫,要么就只能依靠常常被路面打肿的双脚。
  史料记载,838年到847年,日本高僧圆仁大师来唐朝游学,曾经步行穿越北方。他每天的行程大约在32公里到48公里之间———这一记录,已超过了当时的大多数人。依想象,如此缓慢的速度,远行是艰难的,尤其是当“行万里不持寸兵”的盛唐成为过去时,江湖鱼龙混杂,强人出没,自然的行路难又加上了人为的行路难。以此推之,人们应该安土重迁,囿于狭小空间度过一生。
  然而,这并不符合事实。以李商隐为例,他在行路难的晚唐,足迹竟然踏遍天南海北———短短一生中,他先后到达过相当于今天地理划分的十多个省。追根究底,他在行路难的年代舟车劳顿地南来北往,无非是为了寻求出路。这出路,既是生活所迫,也是精神所需。古人把这称为宦游。
  宦游中的李商隐,把脚印、诗行和生命的华章留在了路上。重走他走过的山山水水,消逝的激情便从幽暗的文字里跳荡而出……
  春天是在寒冷与温暖的反复拉锯中渐渐来临的,如同新的一天,总是在黑暗与光明的拉锯中渐渐占得上风一样。三月,平原上还能眺望到终南山顶没来得及消融的余雪,但天气毕竟回暖了,柳树、榆树、杨树已发出新芽。比李商隐刚好早生100年的杜甫在诗里说过,“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仿佛在严寒的囚笼里关禁太久,春天甫一到来,长安人民便迫不及待地脱下沉重冬装,争相到户外探春:“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
  今天的西安城东南部,属于一个叫曲江的新区。曲江,秦朝时称为恺洲,皇室在此修建了行宫宜春苑。隋朝时,凿地为池,先称曲江池,后改名芙蓉池。唐朝时,复称曲江池。隋唐之际,中国大陆温和湿润,如今显得干燥的西安,当时处于八大河流的包围中。于是,唐玄宗下令将 水经黄渠自城外引入曲江。曲江两岸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花木扶疏,遂成为长安第一胜景,是整个帝国最具人气的郊饮踏青之地。
  每年冬天,蜗居深宅等待春风的长安人中,有一个特殊群体,即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他们是为了参加春天举行的科举考试,也就是所谓春闱而来的。当朝廷公布了新科进士名单,这些万众仰慕的幸运儿都会出席在曲江之滨举办的曲江宴。
  曲江之滨,新科进士们列坐花间,他们把酒杯放进盘子,再把盘子放入水流,盘随水转,转至谁的面前停下来,谁就执杯而饮。这种风雅,称为“曲江流饮”。《唐摭言》记其盛况说:进士关宴,常寄其间。既撤馔,则移乐泛舟,率为常例。曲江流饮后,新科进士们还要前往曲江附近的慈恩寺,公推一个书法最好的同年,将所有中试者的名字题写于大雁塔墙壁上。这称为“雁塔题名”。很多年后,白居易最为得意的事就是“慈恩寺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开成二年(837年)春天,曲江流饮和雁塔题名的士子中,李商隐笑容灿烂。他的一首题为《池边》的七绝,真实记录了那个幸福的日子:春天已经来临,莺啼燕舞,丽日高悬,游玩直到太阳偏西才结束,而他仍然恋恋不舍。恋恋不舍中,他想起此前两次落第的悲凉,恰与今日形成鲜明对比:
  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
  日西千绕池边树,忆把枯条撼雪时。
  唐代诗人中,就科考而言,与毕生不第的杜甫、罗隐和陆龟蒙等“倒霉蛋”相比,李商隐及第时26岁。虽比不上柳宗元20岁、刘禹锡21岁、陈子昂和韩愈24岁即金榜题名那么早,但就像张爱玲说的“出名要趁早”那样,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场上,他也算年轻有为。
  是故,李商隐有理由相信:从这个温暖的春天开始,他的未来必将一片光明。他将像那些进士前辈一样,因读书而获取功名,因功名而释褐为官,然后再从清要的职位开始,一步步升迁,直到入阁拜相,封妻荫子,实现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人生。
  然而,要不了多久,命运就将向李商隐浇下一瓢瓢冰冷的雪水。雪水里,饱含着猜忌、难堪、失意和悲愤。
  地方史料和实地考察表明,全国共有三座李商隐墓。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有一具骸骨遗留世上。三座墓中,必然也只能有一座,才是李商隐的郁郁佳城。
  三座墓,分别位于沁阳、博爱和荥阳———它们都是河南的小城。
  沁阳古称怀州,是李商隐的祖籍地。李商隐祖父在世时,举家迁往两百里外的荥阳。祖父死后,无力把灵柩运回原籍,“卜葬于荥阳坛山之原上”。因此,沁阳称为李家大坟的李商隐家族墓地,既没有安葬他的祖父和父亲,也没有安葬李商隐本人。
  综合各种史料,窃以为,真正的李商隐墓应该在荥阳檀山(也称坛山)。檀山名义上是山,但经过多年平整冲刷,地貌已然变迁,即便在一马平川的黄河中下游平原上,檀山也只有山之名而无山之实。如今的檀山一带,大路平直,小区林立, 以李商隐墓为核心, 建成了李商隐公园———有意思的是,距李商隐墓只有几公里的西北方,沉睡着唐代另一位著名诗人:刘禹锡。同理,以刘禹锡墓为核心,建成了刘禹锡公园。对小小的荥阳来说,有两位人们耳熟能详的诗人长眠于此,乃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福分和荣耀。
  李商隐自称龙种———与李唐皇帝乃同宗,然而,这同宗要上溯几十代人,一直追到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千百年来不断分枝,早就别如霄壤,只不过为诗人提供了一个“当年我家也曾阔过”的吹牛素材而已。
  事实上,从李商隐上溯数代,祖辈都没担任过什么重要职务。高祖只做到美原县尉;曾祖19岁中进士,与中唐诗人刘长卿齐名,但只做到安阳县令;祖父官至邢州录事参军;父亲任获嘉县令。李商隐3岁时,父亲去职,只好到江南一带充任幕僚,一家人跟随父亲客寓江南,用他后来的话说,乃是“浙水东西,漂泊半纪”。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